魏国的都城大梁,那个曾经称霸天下、不可一世的国家的都城大梁,在相府外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停下了一辆同样不起眼的马车。
当时在魏国担任相邦的人叫做魏齐,但他的才德似乎与他的职位并不相配。但这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他的出身而已——魏国王室。
让我们把目光转回这辆马车。这马车的主人是在魏国小有名气的才子智路,官至长大夫,离卿只差了一级;但坐于车上的并不是智路本人,而是他的长子智卿。虽说智卿是智家长子,但他的年龄却并不大:如今才刚满了十七岁。虽说智卿的年龄不大,但在他的身上,却能令人感受到一种在同龄人身上极为罕见的坚毅和沉着。
小公子智卿纵身跳下马车,身后,紧跟着跳下了一名小仆从。
智卿神情复杂地望着那块在相府大门的上面高高挂起的、题着“相邦府”三个大字的大匾,一语不发地凝视了许久。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对乐辽说:“卿兄珍重,我就此去了……告辞。”
这名仆从在这一刻忽然“刷”地留下了两行热泪。智卿便又沉默着转回身,头也不回地朝着相府大门的方向沉稳地走去。他的思绪被风儿连同他那乌黑的细发一同吹乱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在想些什么;此时,他的心就像一堆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恍惚间,智卿忽然听到有人在高声喊话:“喂,你,是来干什么的?”他自然明白,喊话的人是相府看门的护卫。他走到近前,对着看门的那两个护卫各作了一揖,不紧不慢地说道:“麻烦去向魏大人通报一下:长大夫智路之子智卿求见。”
其中一个护卫冷笑了一声,脸上显出了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怪声怪气地嘲笑道:“哼,相邦大人日理万机,岂是你这等小辈能轻易见得到的?我劝先生还是早点儿回去吧,免得一会儿显得我们有多对不住您。若单是这样也就罢了,要是先生回去后找我们的麻烦,那可让我们怎么办啊……”
智卿的脸上忽然闪过了一丝极难察觉、难以捉摸的微笑。他从袖子里探出了一个不大但十分精美的小囊子,向空中随意地抛了几下,使囊子中传出了对那两个护卫来说极其迷人的、因金属碰撞而产生的“叮叮”声;然后,他不附一言,就把这个小囊子顺手甩给了那个刚才还对他不屑一顾的两眼发光的护卫。
这个护卫好像忽然变了个人似的,马上对智卿笑着赔罪道:“小人刚才对公子无礼,实在是有愧于公子的赏识,真是小人的大不该,还望公子不要生气;但小人毕竟也不容易,还望公子能体谅体谅小人,公子稍等,小人这就去给公子通报去……”
那护卫刚才还对智卿视如敝屣,现在却一口一个“公子”,其之前倨后恭之行径,怎能不令人啼笑皆非啊。
过了一小会儿,那个护卫回来了,脸上仍然带着欣喜:“公子,大人说了,您可以进去了;嗯……公子,想必您这是第一次来相府吧?那……就让小的给您引路吧。”
智卿倒也毫不客气,直接就跨过了相府的门槛。府内满是奢侈华丽、金碧辉煌的景象:由上好的木材打造的亭台楼阁一处挨着一处,像是绝好的玉一般晶莹剔透的瓦块布满了房顶;楼台布置得井然有序,毫不紊乱,给人以一种逶迤、宏伟、壮观的景象;美玉、珠宝等奇珍异宝,在这里却再寻常不过了,像是丝绸、锦缎等在寻常人家那里极为珍贵的东西,在这里却随处可见。可以说,与相府相比,智家的府邸简直不值一提;但凡是去过相府的人,当时在相府里时几乎无一例外地被羡慕、嫉妒和欲望充斥了整个内心。
然而例外的人终究还是有的——至少也有智卿这一个。他行走在无比奢华的楼宇中间,心中并无嫉妒,只有感慨:
“底层的农民人家生活贫苦,整日里饥寒交迫,只能靠努力地、拼命地工作,才能勉强养活自己和家人,能吃顿饱饭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种奢望。除了拼命耕田以外,他们不仅要服官府发下来的兵役和徭役,还要将他们用血汗换来的、本就寥寥无几的麦粒上缴一部分给国家。然而这些达官显贵却只知贪图享乐,而对国家基层人民的生活之艰苦漠不关心,奢侈腐化,骄奢淫逸,长此以往,魏国的社稷怎能保得住啊……”
智卿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魏齐要接见他的那处楼阁的门外。那跟着他进来的护卫拱了拱手,毕恭毕敬地说道:“公子,就是这里了,小的就不奉陪了。公子走好!”说罢,他便又急匆匆地回去了。
智卿便很是从容地踏进了门。刚一跨过门槛,他就看见屋内摆了一组茶几,茶几的一旁稳坐着一个衣着华丽而端庄的中年人——他的右手上端着一只精致无比的茶杯,正嗅着那扑鼻的茶香。智卿不等那中年人开口说话,便从容不迫地说道:“长大夫智路之子智卿,见过魏大人。”
魏齐微微笑了一笑,示意智卿坐下。智卿倒也毫不客气,什么都没说就落了坐。他向四周随意地扫视了几眼,便敏锐地觉察到,屋内的各个隐蔽的角落里都藏有侍卫。显然,魏齐对他并不信任。但智卿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哪怕一丝的畏惧,因为他相信自己一定会让魏齐改变对他的态度的。
这时,魏齐微笑着对智卿说:“不知公子此次有何兴致,竟到了我相府来参观?不瞒公子说,我对先生此来的目的甚是好奇。”
智卿也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容在下先说上一句:在下仅是长大夫之子,与大人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大人不必以‘公子’称呼;大人若不嫌弃,就以在下的字‘子梁’来称呼在下吧。”智卿说到这里,稍微顿了一顿,然后又继续沉稳地说道:“至于在下此来的目的,既然大人相问,那在下便开门见山地说了:在下此来,是想投入您的麾下,成为您的门客。”
魏齐微微感到有些诧异:“凭借令尊在朝中的位置,完全可以为先生谋个官职;那先生为何还要屈尊,在我手下做一名门客呢?”
智卿不慌不忙地答道:“在下跟其他人不一样。在下想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来建功立业——而不是出身,还望大人谅解。”
魏齐立时就觉得自己在语势上败给了对方,于是他急忙又道:“但子梁先生毕竟年龄尚小,恐怕……这事情应该再等上几年吧?“
智卿不急不缓地又施了个礼,道:“大人,当年郑庄公十二岁为君,晋悼公十四岁即位,虽然他们都在幼年时便肩负起了国家兴亡的重任,但他们却都能使自己的国家变得政治清明、社会安定、士卒精锐,使自己的百姓安居乐业、各安其分,成为一代贤君。难道大人就这么瞧不起年已一十有七的在下,认为在下的能力甚至不够在大人手下做一名门客吗?”
这短短的几句话,就让魏齐清楚地认识到:他是无法与智卿相争辩的。于是,他急忙转移了话题:“不知子梁先生此来,有何可以指教?愿听先生高论。”
智卿又向魏齐作了一揖,道:“不知大人想先听些什么?”
魏齐连忙还礼道:“那……我就直接告诉先生了。如今秦国势大,简直不把我们山东六国放在眼里;而秦国却处于西陲,位处偏僻,定觊觎我位于天下正中之大魏已久,真乃我大魏心头之大患。不知先生针对此事可有良策?”
智卿端起了茶杯,仔细品了品这茶的香味。
“当今天下,无疑以位于天下之至东的齐国和位于天下之至西的齐国最为强盛。我大魏虽亦可称为一霸,但与秦、齐二国相比却仍略输一筹。因此,魏国必须与其中一国结盟。若我魏国结好于齐国,即为合纵御秦;若结好于秦国,则就顺应了秦国的连横。对我魏国来说,顺应天下之合纵之势,亦或与秦国合盟以连横皆可……”
魏齐听到这里,不禁皱了皱眉,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他藏于内心深处已久的蔑视:“先生,您这话可说错了吧。秦国之民众蛮横无道,野蛮无知,凶狠残暴,不知礼乐之术,不懂得以德服人、以礼服人,同西戎、北狄、南蛮、东夷之流同属蛮族,仅凭卫鞅之违背礼乐之庸法而蛮横刁钻一时,天下皆不屑之,方才合盟南北,以共同抵御西戎。这样的蛮夷之国、天下共敌,避之犹恐不及,怎能与之结好?先生是在说笑罢了吧!”
智卿的眼神忽然变得像霜一样冰冷。他缓缓地抬起了头,神情复杂地、默默地看着魏齐,看得魏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大人这是看不起秦国吗?秦国虽地处偏远,但实力却比我我国强大很多,中原诸侯皆不能与之抗衡,魏国有什么资格看不起秦国?况且,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就摆脱了野蛮,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如今也可跻身‘礼乐之邦’之列了吧?更何况,秦国继承的是平王以前的大周的天下,若以秦为蛮夷,则就相当于以大周为蛮荒之地,这样一来,又当置诸侯于何地?大人怎能以偏概全地为秦国定下结论呢?还有,望大人许在下直言,在下实在看不出卫鞅之法有何败坏礼乐之处;而此法即能使秦国由天下至若变为至强,岂可能不为妙法哉?大人此般之议论,不知何故?再者说,三晋之国同秦国结好,对秦国来说是弊多利少的:以在下愚见,秦国此时最好的对外策略应是‘远交近攻’,即拉拢距秦国较远的燕、楚、齐三国,而去进攻较近的三晋。如此一来,秦国占领的土地由于与本土为邻,会很容易守住;而其他诸国也不会轻易干涉,甚至同秦国联手,里外夹击。而若三晋同秦联盟,必会使秦国采取‘近交远攻’之策,如此,秦国如想扩充疆域,必然要劳师远征,攻伐远方的燕、楚、齐三国。到时秦军必然疲惫不堪,而三国的军队却以逸待劳,纵使秦军所向披靡,攻必克,战必取,获胜的可能性也不会很大;即便秦军真能取胜,拔下了敌方的几座城池,但由于所攻下的城池远离秦国本土,也势必守不了多长时间。显而易见,这样会对秦国的战局造成十分恶劣的影响。所以依在下愚见,魏国只要见机而动,依照客观实际而采取适当、灵活的对策,即可永保平安无事。难道大人认为,这样做……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魏齐的神情变得十分难看。他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些什么;但他立刻又把嘴合上了。智卿见魏齐没有反应,便继续说道:“但不知大人想过没有:三家分晋后,天下以我们魏国最为强大;但至于今日,魏国竟衰败到如此境地,这是何故?大人知道吗?”
魏齐如实答道:“不知——还望先生指教。”
智卿的神情立时变得更加冰冷了。
“敢问大人,若当年于秦国变法、使秦国走向强盛的商鞅,大破魏国的孙膑,游说天下的张仪,率领五国伐齐、使齐国几乎灭亡的乐毅等人都为魏国效力的话……魏国此时会强大到何种地步呢?”
魏齐的脸色瞬时变得更加难看了——智卿所说的那些人,在成大事前都在魏国居住过,有的甚至生来就是魏国人,因此,魏廷完全可以任用他们;但魏国却没有,如此一来,这些人才就都去了别的国家,被那些国家的君主所用。若他们全都能为魏国效力,何愁魏国不能保住往日之强盛,甚至称霸四方、一匡天下?
智卿细细地品了一口茶,继续不急不缓地道:“那……为什么他们不能为魏国所用?因为魏国的贵族实力过于强大,使得魏廷不得不以‘任人唯亲’取代‘任人唯贤’来布置朝廷,如此才致使人才不能为魏国所用……是吧,‘魏’大人?”
这段话对魏齐来说不可谓不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因为魏齐与魏王同姓——这其中的关系不言自明。魏齐不敢再与智卿交谈了,于是,他站起身,拱了拱手,说:“先生的一番高论……令我十分佩服,但现在时辰已不早了,我改日再与先生细谈吧。”
说罢,他立即向旁边站着的一名家仆使了一个难以捉摸的眼色。那名家仆立刻会意,转身对智卿说:“先生……想必您也乏了,就让在下领着您歇息去吧。”智卿急忙起身,随后就跟着家仆出了门去。
家仆要领着智卿去的地方,是下等门客们在相府的居身之所。
初一:高玮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