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嘉宁
秋天的风,都是从往年吹来的。小城的秋日黄昏,单薄的阳光投影在淡青的天空上,云影像是在湖面上漂泊流浪,深深浅浅的蓝像是水粉,沉默着溶解晕染在桥边湖中。寂寥的风声悄悄而来,无意间托起苍青、青绿、水绿、淡绿、橘红、淡黄的枯叶片片,于是微凉的风从疏枝落叶的缝隙流出,转而飘坠了路边的丁香。
幼时曾住在苍青色深山的层层拥抱中。那是一间老式的院落,浅灰的门框嵌着棕黑的木门,泥土为地,左手两间矮房,小的放着黑亮的水缸和凹陷的锅台,大的有暖暖的炕和褪色的海报,以及一枚网兜裹着的、高高悬起的小小青蛋。右手一间扁长的屋子,许久许久未曾打开。正上方一间堂屋,破旧的小凳,一张冰凉的长桌,以及一个深红带铜扣大箱。那是姥姥久居的地方,妈妈长大的地方,我怀念的童年时光。一天被冷气冻醒,发现自己蜷缩在堂屋炕上,冰冷的日光从硬纸糊的窗户照下来,照亮了窗沿上冻死的青翅膀飞虫,它的翅膀脉络透明,足腹晶亮,好像暖风一裹就又飞去了似的,可惜那年的冬天很冷很冷。我拖沓着布鞋走进院落,蹲在院子正中,照着冰冷的日光,感受到一种远远超过年龄的心平气和,好像来到世上,就只为了晒一晒太阳,其余的尘土和心绪还没扬起,也似乎不会扬起。也许就在一个冬日青虫死去的早晨,明白了无能为力的难过和平静。
一天,群山中倏忽飘起了雨,我倚在堂屋门前,立在灰石头台阶上,望着水雾混着青色飘摇在院子里,雨水一滴两滴三滴八滴九滴地打湿了尘土,先是一小片不规则的圆,后是一大片,最后它们连在了一起,成为深棕的一片……我又抬头看向了屋檐,屋檐是瓦片的,深青黑色的,雨水从一个个柔和的弧度里滴落下来,好像一片雨帘,更像难消的一帘幽梦。屋瓦屋檐都长草长苔藓,堂屋台阶下亦是长了小小的草和苔藓,与寂寞的朋友遥遥相对,那是一片湿润的嫩绿的梦……阶下雨水一线线坠在一个个小坑中,那小坑不知存留多少年,也不知还将存留多少年……多年后朋友喃喃道,江南水乡,我的眼前全是西北高山中的一帘幽梦;多年后老师说道,滴水穿石,我的眼前全是堂屋台阶下的小坑,既圆又亲切,并且深刻。
我很小的时候,老太爷已经很老了。他瘦得皮包骨头,所有的青筋都盘根错节地踞在他身上,他就像是荒山老林里一棵很老很老的树,连伸出枝条汲取阳光的力量都没有了,只是干枯,只有干枯。他听不清外界的声音,也说不出自己的心声,他只是沉默地移动,沉默地睡眠。不过,他有一个红木箱子,那使他看起来很富有。我从未偷偷打开箱子,也从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即使他总是沉默,即使我不是个男孩,他也总是在阳光暖暖的时候僵硬地招招手,然后摸摸我的头顶,默默地。
世上的事总有定数,有来就会有去,不久我就要离开坠下雨滴的屋檐,离开青山环抱的院落了。一天老太爷唤我到身旁,摸摸我的头顶,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嘟哝着什么,然后用干枯的手拿起什么,打开了红木箱子。他背过身去,艰难地在里面摸索半天,终于摸出一些什么,他数了数,然后在透过窗户的阳光下转身,拉过我的手,把崭新的六块钱放在我的手心,我懵懂地看了看,六张一块钱,新得不得了。当时我没有想到,此后将再不会见到如此漂亮的钱了,就是刚印出来的,也不行。那时的我只是觉得这钱意义非凡,我把它们紧紧攥在了手心里,紧紧地。
我离开后半年,老太爷病故了,坐在回乡的车上,妈妈对我说,老太爷不在了,你不要怕,也不用看他。我们参加葬礼就好。电石火光间我想起干枯的手和崭新的六块钱,我坚定地摇摇头,说道,我不怕。我那时很小,可我真的不怕,老太爷还是老太爷,干枯的手和崭新的六块钱。办葬礼要用章子盖冥币,扁长章子,红印泥,妈妈和其他大人印冥钞,我看到了,于是也想印,妈妈以为是小孩心性,就让我印了,可我记得我印每一张都很认真,章子绝不歪,红印泥蘸得满满的。很多年后才想起,原来那个时候,就知道了思念是什么。
姥姥说我离开的时候曾说过:“我要离开这个破地方啦,我把我的大快乐也带走,你和老太爷好好地过你们的穷日子去吧。”如今细想,不知是谁带走了谁的快乐,谁留谁在雨中痴痴地想与望。
秋天的风,都是从往年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