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花园原创No.333
01.
我时常会做梦，梦回到我12岁之前。
12岁之前，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爸爸、妈妈和弟弟，一家四口齐齐整整。
我们一家人虽然生活并不富裕，但是爸爸有瓦匠的手艺，在农村能帮人家造房子；妈妈也是一个勤劳的农妇。所以我们家日子也没有那么苦，一家人平平淡淡，其乐融融。
可是，我记忆里的幸福时光，却在12岁那年，戛然而止。
那一年，我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初中。可迎接我的，并不是一家人的欢喜、爸妈的欣慰，而是家庭破碎，愁云惨淡。
因为那个夏天，爸爸抛弃了妈妈，抛弃了我和弟弟，跟着另外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跑了。
我和弟弟，突然之间就成了没爸的孩子。
爸爸为什么会跑？这个念头，一直缠绕着我。
升了中学，可是我的心思再也没有办法放到书本上了。
我脑子里有许多的疑问，关于爸爸和那个女人的疑问。没有人能够回答我的问题，我只能从村里人的口中，拼凑出一星半点。
听说爸爸和那个女人很早以前就是一对，可是阴差阳错，两个人没有能够在一起。后来，那个女人的丈夫从塔吊上摔下来死了，这激活了爸爸沉寂的心，他竟然为了那个女人抛妻弃子。
02.
爸爸和那个女人跑出去一年之后，回来和我妈办了离婚证，把自己的户口从家里迁了出去。
十几岁的我，不懂妈妈究竟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爸爸说要离婚，她就同意，就傻傻地跟着去办了离婚证？
我问过妈妈，可她没有回答我。她只是一天天地偷着抹泪。
她的心里充满了委屈，却又死死地藏在心里，不肯对我和弟弟多说什么。她对我爸，骂得最狠的一句，也只是说爸爸没有良心。
弟弟才六岁，还太小了，根本不懂得失去爸爸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更不知道，一个家庭失去了顶梁柱会是怎样的艰难。
“小宝，你长大了可不能像你爸爸那样没良心啊！”每次妈妈落泪，总会搂着弟弟说话，而我也会默默地陪着她一起伤心。
我会想念爸爸，但是内心里却对他的“没良心”，生出了一种无可言说的恨。
难道外面那个女人，比我和弟弟都重要吗？
就算我是一个女孩子，算不得什么，可弟弟呢？
弟弟可是爸爸的亲儿子，他怎么能狠心抛下我们，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
我听说，那个死了丈夫的女人，还有一个儿子呢！
村里人都说爸爸是傻子，自己的家不要，老婆孩子都扔在一边，反而去给别人养儿子！
每次听到村里人这样说，我心里对爸爸和那个女人的恨就更深一分。
好好的一家四口，就这样惨变成三口。
03.
在那个贫穷又找不到出路的年代，没有丈夫的女人，没有爸爸的孩子，日子过得有多么的艰难，旁人根本无法想像。
从13岁开始，我吃尽了苦头。
农民固守土地的思想，加上我和弟弟都还未成年，我们一家三口全部的收入都是依靠妈妈耕种田地。
而我因为年长一些，成了家里的劳动力。
我一直记得，那一天晚上的月光特别的亮，妈妈和我将田里收割出来的稻子背回家。一袋稻子压在我的肩上，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更别提迈开脚了。
我记不清从田里到家里究竟停歇了多少次，我只清楚地记得那天我和妈妈将田里的稻子全部背回家后，夜已经很深很深了，汗水混合着稻灰，让我眼睛火辣辣的痛。
弟弟在门槛上睡着了，脏兮兮的，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头靠在门板上。我和妈妈因为稻灰全身都痒得难受，却还不得不坐到厨房的灶台下起火烧水。
04.
那个时候，我早就已经没有了学习的心思，原本的好成绩一落千丈。
初中毕业，我就再没有读书了。
我年纪还小，并不敢出去打工，只等着满16岁的时候，可以去县里的服装厂上班。
15岁那年，我是在陪着妈妈一起做农活、闲暇的时候又找一些手工活中度过的。
今时今日，我还记得有一天，我和妈妈两个人做了一天的手工，算下来能够赚到46块钱。可是，等到妈妈第二天把我们做好的手工交上去后，工价直接从五厘掉到了三厘。
那时候的农村人，能够出去打工的，只要不懒都是能够赚到一些钱的。而被困在农村里出不去的，拼死拼活，一天最多也就只能够赚个二十几块钱。
我和妈妈两个人干得多了，赚得多了一点，在外面接手工回来的头子，就马上降低了工价，这样的行为叫我们又气又恨，却又无可奈何。
而那个时候，听村里人说，我的爸爸已经在外面混得不错，成了工地上的小头头，赚了不少钱。
偶尔也有一些关系不错的村里人会和妈妈说：曹海在外面赚了不少钱，他出钱养小孩是应该的；你找他要点钱呗，日子总要好过一点。
妈妈痛苦又无奈地说：“他在哪里都不知道，我们能上哪里要钱去？”
而我，却记住了另外一个消息：曹海把那个女人的儿子接走了。
05.
16岁，我进了县里的服装厂。刚进去的前三个月，工资是每月八百，三个月之后就开始计件了。
当时的八百块钱，对于我们家来说是相当多的。虽然我对服装厂枯燥繁杂的工作一点兴趣都没有，但为了能够改善家里的条件，我还是咬牙坚持着。
我在服装厂里上了整整八年的班。从最开始的剪线头，到锁眼、拷边、裁剪、缝纫，工资也涨到了二千五。
一眨眼，我就到了24岁，到了要嫁人的年纪。
那年，弟弟高中毕业了，因为成绩不好，没有考上大学，最终没能够再读书了。
妈妈找我对象家里要了八万块钱的彩礼。这是我们两个人商量之后的决定。
因为弟弟已经十八岁了，不再继续读书，找个厂上个几年班，他也就应该成家了。毕竟农村里年轻人结婚都挺早的，像我24岁还没结婚已经算老姑娘了。
那个时候，我并不懂什么叫作“扶弟魔”。但是，从结婚到离婚的四年里，我却是实际行动中的“扶弟魔”。
也许是从小和弟弟相依为命地长大，也许是因为从小就被爸爸抛弃，我的内心里，对于前夫和他的家人总是存着一分隔阂，觉得弟弟和妈妈才是能够依靠的家人。
我结婚后，弟弟想要学厨师，我动了小家庭的存款给他出去拜师。
弟弟学了厨艺出来，在饭店里上了一年的班，又想要自己开饭店，我又动了小家庭的存款支持他。
等到弟弟结婚，想要在县里买房子的时候，我又一次偷偷给他拿了钱。
结婚四年以来，我没有能够给老公生下一个孩子，却让他婚前花了八万的彩礼，婚后被我私自动用了将近十二万的存款。
老公一家人对我看不顺眼，都撺掇他跟我离婚。就这样，老公成了我的前夫。他们家还让我签下了欠款十二万的欠条。
四年的夫妻，我对前夫并没有多少的感情。八万块买我四年的光阴，余下的十二万偿还，我觉得很公道。
甚至，我还很感激他，没有逼迫我一次性还出十二万块钱。
06.
我离婚了。为了弟弟，欠下了一身的债。
但是，说实话，我并不后悔。
尤其是弟弟知道我签下了欠条之后，立即拿了两万块钱给我，让我还给了前夫之后，我更加相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28岁的我，除了一身的债务，一无所有。
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在农村人眼里，是带着晦气的。我不想留在家里，将我身上的晦气带给妈妈和弟弟。
我们娘仨儿是相依为命走过来的。可娘家最终也渐渐成了我再也回不去的梦。
每每回忆着我的前半生，我的内心里都深深地痛恨着一个女人——陈凤，那个让我爸爸抛妻弃子的女人。
后来，我凭着自己的手艺，去了外地的服装厂上班，为的就是能够多赚点钱，早点把欠前夫的债还清。
陈晨是服装厂里的设计师，那时我已经进入了打版部，设计与打版的几次接触之后，我和陈晨熟识了。
那时，我已经是三十岁了，和厂里那些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相比，我真的很老很老了。
陈晨比我小三岁，瘦瘦高高的，很精神的一个小伙子。他在厂里非常的受欢迎，甚至有很多小姑娘暗恋他。
也许是已经结过一次婚了，又或者是心里存了恨，所以我的脸皮特别的厚。
和陈晨熟识之后，我就有意无意地接近他。每天上班之前，我都会在他的桌子上放上精心准备的早饭。
因为不舍得花钱买，早饭全部都是我自己做的。
每天上班的时候，我总会找各种借口接近陈晨。有时候就为了能够和他多说几句话，我借着打版往他的办公室跑好几趟。
我这些行动，根本没有避讳任何人。
厂里很快就传出了我勾引陈晨的风言风语。一些人在背后骂我老牛妄想吃嫩草，还有一些人直接在我面前骂我不要脸。
07.
陈晨受不了我的主动“追求”，他直白地告诉我，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明年女朋友毕业就会结婚。
但是我无所谓。
因为我压根也没有打算嫁给他。
我根本不在意自己背上什么样的骂名。反正，我就是一个离了婚、又生不出孩子的晦气女人。
我更丝毫不在意把我身上的晦气传到陈晨的身上。
陈晨实在是拿我没有办法，在厂里几乎都躲着我走了，可我却依旧追着他跑。
厂长都拿陈晨和我开玩笑，说陈晨不如就收了我，就当做做好事。
自打我主动“追求”起了陈晨，厂里几个不三不四的男人打起了我的主意。我知道他们都认为我是一个水性杨花的离婚女人，有便宜不占是傻蛋。
一天，一个男人跑到了我的宿舍，嬉皮笑脸地让我做他的女朋友，我不答应他就不肯走。我一巴掌呼到他脸上，把他打蒙了。
我直接给陈晨打了电话，我说我刚刚打跑了一个男人，我不是没人要的；但我只要你。
陈晨果然被感动到了，来了我宿舍。
我直接挽了陈晨的胳膊出去了。我对陈晨说：离了婚的女人就像是一块肥肉，谁都想要来咬一口；我不想受那些人的骚扰，希望他能像大树一样庇佑我。
那天晚上，我对陈晨使了一些手段。当天我没有回宿舍，和陈晨开了宾馆。
08.
我告诉陈晨：我不会妨碍他和他女朋友的。
我说：陪他睡我是心甘情愿的；与其被其他男人当成肥肉，我宁愿那个人是他。
也许陈晨想，我是送上门的肥肉，不吃白不吃。最终，陈晨默认了我们的关系。
我没有接触过多少男人，但在我看来，男人都是差不多的德性。
也许，在别人的眼里，我就是一个犯贱的女人。可他们如何看待我，我不在意。因为那些异样的目光，并不能对我够造成实质的伤害。
我上赶着缠着陈晨，我是在报复。他们哪里懂得我的苦！
我偷偷拍了我和陈晨睡在一起的照片，发给了他的女朋友。
很快，陈晨女朋友就和他分手了。
陈晨质问我，我理直气壮地说：“都是你妈妈欠下的债，就应该由你来偿还。”
陈晨的妈妈陈凤，就是当年跟我爸爸一起离开的女人。
这些年里，我的心里一直深恨着她。
十几年前，就算是同一个村子出去的人，想要联系都是件困难的事情，可现在却不那么难了。我早就从村里人口中知道，我爸爸和陈凤十几年前在南京定居了。
我还通过七拐八绕的关系，知道了陈凤儿子陈晨很多的情况。
我之所以会来到这家服装厂，就是为了他！
09.
我对陈晨说：“凭什么你死了爸爸，就要抢走我的爸爸？凭什么你才五百分不到的成绩，却可以上大学、学设计？凭什么我和我弟弟要吃那么多的苦？”
“这辈子，你妈欠的债，就得由你还。你妈害了我妈一辈子，你就得赔我一辈子。”我不对陈晨说。
陈晨问：“难道你想要我娶你？”
我冷冷笑了：“你想多了，我根本不会嫁给你。”
陈晨无可奈何。他试图开解我内心的恨意，待我越来越好，好像是在补偿。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是我成功的拿下了陈晨。
一时间我这个离过婚的老女人，竟然成为那些年轻小姑娘羡慕的对象。她们经常和我套近乎，喊我“姐”，让我教她们一些“套路”。
厂长找我谈话，说我带坏了厂里的风气，想让我主动辞职。
陈晨跟厂长急眼：“我们是正儿八经的谈恋爱，奔结婚去的。”
陈晨还说，如果厂长让我辞职，他也会一起走。
我成了厂里的“传奇人物”。陈晨好像真的成了我男朋友，尽心尽力地照顾我，就像真的想要和我结婚一样。
陈晨知道我还有欠债，他想帮我还债，可是我不要他的钱，或者曹海的钱。
可是这些并不能让我满意。我心里的那些恨，无法因为他一点点的好而淡去。它们早就已经长在我的心里，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一年后，我离开了厂里，十万块钱的债，我已经还清了。
离开厂里的时候和我来的时候差不多，我依旧一无所有。
但是，又不一样。
来时我是一个人。
离开时，我怀孕了！
10.
我竟然怀孕了！
结婚四年，我都没有能够和前夫生下小孩，我以为我是不孕的。所以，和陈晨在一起，我从来没有做过避孕措施。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怀孕。从最开始孕吐的反应，到测纸上二道杠的出现，让我从怀疑到确定。
我离开厂子的时候，陈晨并不知道。
离开之后，我就断了他能够联系到我的所有方式。
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找我。但那些都不重要。
因为，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报｜复计划。
我要把孩子顺利地生下来。某一天，我会把孩子抱到陈晨的面前。
我甚至在心里恨恨地想着，那一天最好是陈晨结婚的当天。
我要把孩子抱到曹海的面前，问问他这个孩子究竟是他的孙子，还是外孙？
我还要把孩子抱到陈凤的面前。我要问问她，这个孩子，她预备怎么处置？是不是就当做他的爸爸死了，让我也破坏别人的家庭给他找个爹？
当然，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的想像，我依靠着想像度过了惨不忍睹的孕育期。
11.
临近生产的时候，我终于结束了东漂西荡的生活，回了老家。
妈妈和弟弟看到将要临盆的我，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们都不敢相信，我竟然会怀孕，并且就快生产了。
所有报复的计划都在我的脑子里，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算是妈妈和弟弟我也不想说。
生产的那一天，当我被推进产房的时候，我惊讶地看到了陈晨和妈妈一起陪着我进来了。
陈晨看我咬牙忍住一阵一阵的痛，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喊着我的名字。
“哇……”
孩子从我身体里脱离的那一刻，我分明感受到了还有其他什么东西从我的体内离开。
什么报复计划，我通通不要了。
我只想要陈晨快点离开，我只想将我的孩子紧紧抱着，不让任何人抢走。
陈晨将我从手术台上抱到病床上。他说：不管是爱也好，还是恨也好，我们这辈子注定要纠缠在一起，就永远不分开了。
原来，陈晨联系上了弟弟，找过我妈妈，所以他才会在我生产的那一天赶到。
只是我不知道！
陈晨曾经问过我，我对他和他的妈妈究竟有多恨？
当时，我冷笑着说：恨有多深？足够纠缠一生。
后记：
我曾经幻想过的场景，最后都实现了。
我抱着孩子出现在了陈晨的婚礼上。只不过那一天，我是新娘。
曹海和陈凤在婚礼之前就已经见过了我和孩子。我们虽然是家人，却也因为那些伤害与恨，保持着陌生人的距离。
-全文完-
作者：后花园姑娘阿玲。一个育有一儿一女的农村妇女，开了一家粮油店，看过许多底层故事，有悲有喜。首发沐儿的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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