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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任素汐这个名字还只在话剧圈里口耳相传,属于小众们的接头暗号。经过《驴得水》、《无名之辈》两部小成本电影的逆袭,再加上在《我就是演员》和《幻乐之城》节目中的出色发挥,她的名字今天已经成为泛文艺青年鄙视链上的重要砝码,但凡流露出一点儿迟疑,就会让饭桌上其他人表现出强烈的阶级优越感:“她你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就看《海王》啊?”情况就这么严重。
约任素汐的采访挺难的,倒不是摆谱,而是她真的很怕拍照,据说为了今天的大妆写真,她两天前人就开始不好了,需要周围人反复打气。她恐照不是因为在乎形象,说如果在排演厅抓拍,保证张张鲜活生动,而在影棚里被镜头怼着,摄影师会说:“来点儿情绪、再酷一点儿、迷离一些、喜悦起来……”这些指令对于大多数艺人来说都能做到驾轻就熟,但对她而言目前还是挺难的。
“我觉得他们说的都是表演情绪,是我特抵触的那类表演,没有一个情节作为依托,单摆出一个表情就很假,我会特别尴尬。当然我遇到的摄影师都已经很照顾我了,但还是会不适。”
可能我们都把演技这玩意儿看成装在演员兜里的糖了,能随时拿出来卖弄。在后面的谈话中我了解到,她所谓的体验派表演,不是兜里的糖,是身体里的种子,和生命缠绕在一起的,揪下一颗来和大家分享,这过程也不比生孩子轻松。
不过从她后半句话里,能听出她现在面对媒体的谨慎。前一段她还特意发微博解释一些事情,比如关于她演了600场《驴得水》,打了自己1500个耳光,她说自己演过至多200场,不知道1500这个数字是怎么算出来的。还有说她很高冷地拒绝了某名导演的邀约,她说自己真是觉得不能胜任那个角色才婉拒,那种标题出来真是帮她得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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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话是我说的,但都是有前言后语的,单摘出来就显得特突兀,可能人家也不是坏心,就为了有点击率,导致我现在说话也很小心,以前我真是跟谁都掏心掏肺的。很多报道说我演10年话剧多么不容易,其实根本没那么不容易,反而是挺快乐的,我不想有什么人设。”
能感觉出她是那种不带腔调的演员,说话很客气。短句结尾处还会给自己加一两个“嗯”,潜台词为:真就是这样。聊到兴起,她会撇出些山东口音,基本不拿你当外人了。她今天过来时素面朝天扣了顶棒球帽,脸色有点儿疲倦,最近刚有部电影杀青,看来消耗得不轻。到化妆前她才说自己昨天刚剪了个发,摘下帽子化妆师和造型编辑都心下一紧。那些短发紧紧贴在她头顶和前额上,像是被压实了的滑雪道,而发梢又枝枝杈杈像毛了边的草帽,真没比《驴得水》里校长的手艺好太多。发型师形容这像自己对着镜子理的发,她争辩说人家师傅剪了一个多钟头呢。
任素汐火起来之后,网上有不少关于她长相的评论,不管是褒是贬,对一个女生来说都挺难面对的。透过化妆镜端详了她一会儿,是不算漂亮,但也没什么看下不去的,她就像伯伯家的二妞、同学家的二姐,没什么距离感。在《我就是演员》中扮郭麒麟的妈,菊花头一烫,大长胳膊挽起袖子一架,两秒钟完成角色形象建立。况且在《驴得水》中,她的荒山旗袍大白腿扮相,也颇有几分姿色。现在的大众审美观,都让韩国大夫给玩坏了,做演员不动几刀子,就像没文凭的人站在招聘会上,反成了异类。
掐指一算,从中戏走出来的女演员,好像整容率比其他途径涌现的女艺人低很多。她听了也一愣,还真是,在被大众认识之前,她的圈子里从来没有关于整容的讨论,即便是同行闺蜜,也不会聊起这话题。
Q:网上这些声音会对你构成干扰吗?
A:构成,之前构成贼大干扰,但是你知道舆论这个东西,你越梗梗,人家越攻击你,真的,我也没必要因为这事去争论,人家说完吃火锅去了,我在这儿吭哧吭哧生半天气,凭什么?如果再生得天生丽质一点儿,我当然开心了,但我现在完全接受自己的长相,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做演员把重心放在出作品上比什么都强。
关于莱州的记忆
换完衣服任素汐低头从化妆间走出来,黑背心外套了件皮衣,脖子下胸骨轮廓可见。她肩膀很宽,薄薄的,长手臂紧贴在身体两侧,略显局促,像个初登赛场的运动员。
任素汐出生在山东莱州,烟台边上的一座滨海小城。那儿的人不爱往外跑,外面的人也不爱来,因为它太小,就几十万人,世代过着安逸的生活,民风淳朴。在任素汐的印象中,小时候家家都不锁门。
“我这种性格就是最典型的莱州人,我老家的亲戚朋友在电影里或是电视采访中看到我,他们就会自觉来认领,说这就是我们莱州人,地域特征明显,首先是实诚,其次是虎。”
实诚肉眼可见,“虎”我还没找到合适的翻译,大概类似北京人说的“冲”和东北人说的“彪”。任素汐的成长经历并不算顺遂,小学三年级时父亲因病去世,但她更愿意回忆那些惬意时光。
“小时候同学们书包里都会装个小凿子,不为打架,就是放学后如果父母没下班,大家就相约骑车去海边,用小凿子在礁石上撬海蛎子吃,有人挖着大的还举起来炫耀一番,在海里涮涮就塞进嘴里,其他人就贼羡慕,基本上回家时都吃饱了。晚上父母把我们哄睡了,会骑摩托去海边捉一种只在夜间出没的鱼,戴着头灯,像海王那样举着叉子站在水里等,一晚上能叉一桶,特别好吃。我们那儿习惯把啤酒装塑料袋挂墙上,拿筷子戳个眼儿喝,那样的生活是很有趣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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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口城市的人,性格相对会更自由奔放,莱州人热衷于体育、文艺和啤酒。任素汐因为天生肌肉爆发力好,小时候练过几年跨栏和篮球,后来家里还是怕体育没出路,改让孩子学文艺,将来还能考艺术类大学,姐姐学跳舞,她学唱歌。父亲爱拉二胡,母亲擅长手风琴,但他们都没在乐器上干出名堂,所以就让任素汐学声乐。
“我爸妈并没在音乐上给我多少指导,但很多事情都是耳濡目染的。记得有一回过年亲戚们聚会,吃完饭大家撺掇我爸拉一段二胡,他就找了个蛤蟆镜戴上,坐在炕上学瞎子阿炳拉《二泉映月》,我觉得拉得太好了,因为他把整个感情都拉在那个曲子里边了,又松弛又投入,而且还有表演性,简直是阿炳附身,我那会儿就觉得,原来音乐这个东西这么妙,这么有感染力,给我幼小的心灵种下了一颗向往艺术的种子。拉完大家就鼓掌,他还假客气说别别别,像个明星一样。”
Q:你在学校里有什么露脸的经历吗?
A:我其实是那种心里想嘚瑟,但是又怕嘚瑟未遂出丑的孩子,小胆儿。爱唱流行歌,但是学校文艺演出有露脸机会时,还得让唱主旋律民歌的孩子上,我这种上不了台面,只能在后面敲架子鼓、弹键盘什么的。
任素汐说她从小就是爱表达、爱交流的孩子,有很多年纪很大的朋友,听他们的经历,吸取了很多生活经验,她感同身受的能力特别强,能设身处地体验他人处境,当时她对表演还没什么概念,但那种共情能力,已经是演员的基本素质了。
后来姐姐考上了电影学院,她才意识到可以试试学表演。按她的描述,考中戏并不太复杂,就准备了一下朗诵,为写影评看了几部类似《盲井》的电影,因为学习成绩不错,她选择了导演专业,很顺利就考上了。
大种子
很多实力派演员都有一个执念,就是要演一个和自己反差巨大的角色,非这样才能过瘾,方显可塑性。对此任素汐持相反意见,以她遵循的体验派创作方法来说,不是不能演和自己距离很大的角色,但要有足够的时间去体验学习,冰山下面必须足够夯实,上面才能露出那么一点点儿让观众相信的部分,比如演法医你至少应该能亲自解剖尸体才有可信度,而多数创作都没有这样的时间成本。
“我觉得一人千面这种事在演员身上很难做到,经常是千面只有一面,到不了里边,一个演员终其一生也就有10颗以里的大种子。大种子是指什么,是真实厚重的生活体验,哪怕少一点儿,你也能去把它养大,演绎出来,能把几颗弄好已经是很好的演员了。那些好莱坞、俄罗斯的表演艺术家们,回顾自己的一生时,也只说我演好过某个角色。我反而是最不在意技术的那个,我觉得表演舒适最重要、松弛最重要、真实表达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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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你觉得演技这个事很神秘吗?
A:没什么神秘的,研究人有什么神秘的?而且体验派这件事一句话就能说清楚,就是要做到完全相信情境。比如你演一个老人,不能设计出他的老态,眼神迷离之类的都是虚的,你要具体到他哪条腿不好,怎么得的病,是疼还是麻,说服自己感受到那个疼,表演时自然就带出老态,说白了就是哄骗自己。体验派大家都在谈,其实门槛很高,做不到这一点,90%的人就被淘汰了,我自己也还只是践行在这条路上的小学生。很多节目和公众号采访说咱们来聊聊表演,后来我想这事真的没的聊,因为一句话就说完了,表演不是聊出来的,是实践出来的。
她的话让我想起赵本山的小品《卖拐》,说范伟的一条腿瘸了,他就真跛了,范伟呈现的就是体验派表演。老话讲“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一点儿没错。
至于说如何哄骗自己相信情境,任素汐用了很多方法,比如做人物小传。排演话剧《驴得水》的四年中,她以剧中人的口吻断断续续写了很多篇《一曼日记》,描绘出人物的前世今生,她管这叫“填肉”,构建出活生生的人。摘抄两段日记中张一曼写给哥哥的信,体会一下。
“八月了按理说不该这么冷的。我想起小时候你背着我,把我的手塞到你的脖领子里,那真是暖和。……我现在做的这个旗袍很好看,有了料子,也给学校的同事们一人做了一套,我再点会儿灯今天晚上就能全做好。哥哥,……做人好难啊。我想告诉你:
我可能回不去山东了,校长要送我去美国进修,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了,不给你写信也会过得很好。”
剧中本没有哥哥这个人物,任素汐居然能让角色带着自己穿越时光、造访过去,最后聚沙成塔,角色就长在肉身里了,举手投足都是下意识的,那还谈什么技术啊。她相信张一曼是浪漫的,即便在穷乡僻壤,剥完蒜也会把蒜皮往空中一扬,喊道:“下雪了。”这个片段真是神来之笔,任素汐说她就是在排练场做即兴练习时想到的,一个理想主义者发现生活中无意义的美感,这不需要绞尽脑汁,因为她也曾体会过这种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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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拍《无名之辈》时,她用同样的方法为马嘉旗做小传,比如说她请过几个保姆,每一个叫什么名,长什么样,是怎么让她骂走的,侄女和哥哥的关系发生过什么变化,她怎么调解的,能想到什么就往里写什么,让表演时的每个情绪都事出有因。
任素汐走了一条最远的路,但把路上的风景都看到了。她坦言这种笨办法也不是每次都奏效,有时候抱了一堆柴火用不上,但不这么做就一点儿底都没有。
演员这个职业的好处就是能体验不同的人生,但也要承担风险,你要赶上个疯子,是不是也半疯了。张一曼最后的悲剧命运,情绪都是窝在里面的,没有释放口,所以任素汐有段时间真抑郁了,每次谢完幕,其他演员回后台都换衣服卸妆,她得一人找个墙角坐半天,一点儿气力都没有,感觉身体被掏空了。她1米73的个儿,体重从120斤掉到99斤,后来不得不去看心理医生。大夫给她出的主意是,每次演出后对着化妆镜看自己一会儿,可能就是让她找回真实的自己,慢慢地,她才走出来,但至今体重也没升回去。不过她现在认为好演员就该拿得起放得下。
Q:你说的表演好像在玩火。
A:是的是的,就是玩火,就是玩火,但燃烧完自己还得重生。
我们经常探讨演员对角色的诠释,却很少谈及角色对演员的影响。任素汐说这点在她身上体现得特明显,因为如果真钻到一个角色里体会她,跟她相处有了情感,不可能不互相影响,从那个情境中跳回到生活中,遇到差不多类似的状况,她的选择就会影响到你对事物的判断。
更直观的影响是,当她演完轮椅烈女马嘉旗后,发现自己的多动症都治好了。过去她吃饭时总喜欢把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坐着跟人说话也一会儿换一个姿势。拍完《无名之辈》,有天在家吃早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整个吃饭过程腰以下没有动一下,吓得后脊梁骨一阵寒意,心说胳膊腿还都好使吧?
演残疾人其实更需要演员有很好的肌肉控制能力。《无名之辈》里最让她难忘的是在天台上拍照那场戏,她完全相信对手,所以没有使一毛钱的力气,心想如果没扶住拍在地上也认了。
“后来他们用绳子从我腋下穿过把我吊起来,全身重量压上去,你都想象不到绳子勒在胸口上有多疼,特别是我还在那儿打转,差点儿叫出来,但打转就是最真实的状况,我想也许忍过去这条就能用,果然一条过了。”
关于演员身体里的种子,她觉得应该爱惜,因为那需要长时间的积蓄,如果接戏太频繁,一直掏一直掏就没了,最后大家拿出来的东西都差不多,有点儿糊弄人。
“我身边有个‘小团伙’,就导演周申、刘露他们,经常要憋三四年才能拿出一个作品,平时就去好好生活,该结婚结婚、该生孩子生孩子,该玩儿就玩儿,直到表达欲望要溢出来的时候再出手,是不可能出一个糟作品的。我宣传期过了就准备藏起来,没事儿就不老在外边待着了,该干嘛就还干嘛去。”
任素汐平时有个习惯,把生活中偶发的有戏剧冲突的小场景、小包袱都记下来,没准儿以后就能成为一颗种子。很多人问过她什么时候想自己当导演,她说现在储备还不够,她做事善于深挖细节,还缺乏宏观把控能力,目前当不了导演。她还有个爱好是做手账,类似于日记,已经积了一摞小本本,除了记录自己最近赚了多少钱,花了多少,还会贴上很多贴纸,有小人儿的、字母的、数字的,有时候能做一整天。上月开始,她发现自己爱乱花钱了,买了不少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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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拍摄的节奏很快,几套衣服一会儿就拍完了,顺利吗?还行吧,因为她几个造型的表情变化不算丰富。摄影师最后说能不能拍几张微笑的,这算点在她死穴上了,她说自己最怕对镜头笑,因为不知道笑的理由是什么。她把双手交叉成十字面露难色,好像在说放过我吧,大家也就没再难为她。
好轴啊,在银幕上那么神气活现的演员,一分钟能飙两百句粗话,现在居然一点儿逢场作戏都不会。她说自己真没有八面玲珑的本事,也不会寒暄。
我们可能真把演员想复杂了。
采访最后我问了个俗问题,你有什么特别想尝试的角色。知道她特喜欢《海边的曼彻斯特》男主那样的角色,因为有足够丰富的空间展现一个人的困境,但她的回答也挺让我惊讶的。她说想演慈禧,因为觉得自己长得像慈禧,同样有足够的内容表现她的困境。哎哟喂,还真是,我还挺盼她托长相的福得到这个好角色的。
本文原刊于《智族GQ》2019年2月刊
摄影:三纯创意:区杨编辑:李典
造型:杨婷采访、撰文:浩川
化妆:姗姗发型:森森(东田造型)
统筹:陈蔚时装助理:晏欢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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