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系列:柴达木--你如何打发寂寞? 刘元举 那一天,我一共接了三个电话,这三个电话均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柴达木。这三个电话是三个不同的人打来的,一位是柴达木搞摄影的朋友,一位是搞创作的朋友,一位就是他们那里的党委书记。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向我诉说了5月29日的那一场大风沙:昏天黑地,整整刮了一个昼夜。有五名放学归家的孩子被大风沙刮在了一个水湾里溺水而死,还有一位老工人心脏病发作…… 我是熟悉这种大风沙的。去年春天我在花土沟就是遇上了这么一场大风沙的。那完全是一种世纪末的感觉。我在《西部生命》这部书中专门描述了遇到大风沙时的感受。我一直以为,最能体现柴达木艰苦环境的就是这种大风沙,它是那般强烈地震撼着我,于是,我极其卖力地写那场大风沙。然而,当我离开柴达木之后,我才恍然悟出,真正难熬的是什么?是寂寞。如何打发寂寞,这是柴达木的那些年轻人遇到的最为重要的问题。 一、打电话 这篇文章开篇我说到了柴达木的朋友给我来电话。不错,我经常接到他们打来的电话。迢迢万里,电话中传出的声音清晰得让你怀疑。因此,我常常忘记了这么远的路途该破费多少电话费,就与对方神聊起来。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个极其能侃的主儿,或许正是这一点,我在柴达木的朋友心目当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柴达木人一般都不大善侃,他们憨厚有余,用语言表达情愿方式时,大都有些木讷。但是,我偶遇一位搞摄影的朋友,他们简直比我还能侃。他操着一口非常好听的北京话,加上他那身不俗的穿戴很让我刮目。他陪同我从敦煌进入柴达木盆地这一路上,我们神侃海聊,我常常抢不上话,都被他抢去了。他好像憋了好几肚子的话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倾吐。他和我基本上属于同时代人,可他一直没有成家。在我寻问他为什么的时候,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扔一句--没意思。他其实是个性格开朗的人,他不应该认为找对象这种事情没有意思。如果这种事情都没有意思,那么,人活着还有什么事情会有意思呢?打电话!对他来说,打电话是件最有意思的事情。不能说他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但不能不打电话,但起码可以说如果不打电话,他吃饭就吃不香,睡觉也睡不实。我跟他一起来到花土沟时,他刚一下车就匆匆忙忙地把我们撇下,一头扎进走廊里,我以为他一定是让尿憋的,却不曾想他是去找电话。我注意到了,他其实没啥要紧事,只不过是出于一种习惯,告诉对方他现在巳经到了什么地方,而后再闲扯上几句,哈哈一笑,他的情绪就好多了。要是打不成电话,他会像憋尿一样难受的。 当我回到沈阳,第一个接到的电话就是他打来的,他常常是临睡前给我来电话,他一个人住着三间房子,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装修也没有什么家具,这一切对于他并不重要,只要有一部电话,他就会其乐无穷。我可以想出他仰靠的床头,叼着香烟,眉飞色舞的样子。他每次给我来电话我都得提醒他注意电话费,可他总说无所谓。他每个月电话费用都超过六百元。这全得从他自己的腰包往外掏。当我从别人那里得知这一情况时,我心里明白,这六百元中少说有一半是与我通话时耗去的。细想一下,他与我的通话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纯系浪费电话费,但是,他每一次都不主动放下电话,他总是那么兴致勃勃。就是在这种电话交谈中,我们彼此加深了感情,也使得那么遥远的柴达木与我的生活一直贴得很近。这样一来,有时候我也萌动给他打电话的念头。可是,当我抓起电话时,我却犹豫起来:从沈阳到柴达木,万里之途,一分钟的电话费用得多少钱呀!如果用公家电话,还是可以接受的,私费嘛,那就不得不颇费思量了。躇踌再三,还是没有给他拨通电话。我知道我已经像所有的小市民一样,习惯于算计了,这一点与柴达木人的真诚相比,实在令我惭愧。可是,我的那位柴达木朋友从来就不曾有过这种算计。 在商品社会的今天,自费打这种长而又长的电话,实在是一件罕见的事情。在内地,尤其是在南方那种城市,有这种人吗?不是谈生意,纯粹闲聊天每月破费了六百多元,这不是天大的傻瓜吗?但是,柴达木自有柴达木的逻辑和价值,没有人会说他傻的,人们知道他寂寞,他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是多么需要打电话为他解除烦恼,也只有电话能够使他得到充实的。 后来,我领教了,柴达木人爱打电话的不是他一个人,还大有人在。他们缺少基本的文化生活,缺少城市人的消遣娱乐,缺少“亮妞”,但是,他们不缺乏对于精神生活的追求。这就是打电话的意义。 二、嗑瓜子 在花土沟最高的一处山上,有一眼全世界最高的油井,海拔三千多米。这里空气稀薄,久旱无雨,条件十分艰苦。登上这座高地是需要环绕无座数干蘑菇状的山包。我所以把这些拥挤的小山包喻作干蘑菇状,不啻因为它们的密集程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色采也像蘑菇,黄不是黄,灰不是灰,干巴巴的不见一点水份,也没有一点鲜活的颜色。那是一种奇特的地形地貌,一年四季不会见到一丁点的绿荫,没有植被,没有动物,唯一能见到的生命除了石油工人,就只有乌鸦了。 柴达木有一位文人写了一篇歌颂乌鸦的散文,他把乌鸦喻作神鸟,用了许多美丽的词句,在我没到这里来时读到了这篇散文,我认为他写得有些矫情,可是,当我置身于这片枯竭的山上,感受着远古般的寂寞与空旷时,我才觉得那是一篇非常好的文章。因为我看到了一只无比美丽的乌鸦,它往任何一个光秃的山头一站,就使那座山包生动起来。如果在别处,它一点也显不出特色,可是在这里,它显得壮丽,显出一片神灵,不禁让我肃然起敬。我不知道它吃什么维生,也不知道它栖息在哪里,连绵的山脉竟没有一根树枝供它站脚,它一定很孤独。可它为什么偏偏眷恋这里? 其实,感受一只乌鸦的孤独是没什么意思的,乌鸦毕竟没有人的思维。就在这座全世界最高的油井旁边有一个板房,是那种带轱辘的,可以随时搬运流动。但是,这个板房往这里一放,就是好多年了,轱辘都已挂上一层厚厚的铁锈。板房里住着一位小伙子,我走进去时,他显出一种兴奋的样子,十分友好地给我让座。 屋子里放着一张床,一个写字台,台面上放着一台电视,电视很旧了,开关的扭都脱落了。地上有一个电炉子,还有一个水壶,水壶的盖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小伙子是南方口音,说话不很流利,也许他经常一个人呆着用不着说话,所以他说话的功能有些退化了。我问一句,他就回答一句,我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他今年26岁了,来到这座高地已有三年了。他是井下工,负责看管这眼油井的。这间屋子就他一个人住,没有第二个人与他作伴。没有水,他吃的水是从山下边运上来的,他平时也不大爱喝水。我发现柴达木人有好多都不大爱喝水,这是因为他们长期在缺水的环境中锻练出来的结果。小伙子招待我也没有用水,而是递给我一包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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