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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论

2020-05-27 14:15阅读数() 加入收藏

  廊下一片流水般的明澈,多好的月色。吴月娥淌过清凉的月光,抬头去望挂在空中的那一轮满月,不过硬币大小般透彻的夜明珠。遥远的月亮不染纤尘,看的久了,也就失了光泽,像少女胸前圆润的玉佩。于是她伸开素洁的双臂,想象自己是奔月的嫦娥,然而月宫是早有所属的了。

  吴月娥和周舫刚结婚的时候,周秦还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穿着灰白色的粗布短衫,裤子上打着蓝褐色的补丁,擎着一把青绿色枪身的水枪“呲呲”地在门口和伙伴们嬉戏。新娘下了婚车,红色的婚裙与淡墨色的晴空形成极富层次感的画。在爆鸣的鞭炮声中,由新郎引着,刚要进门,被猝不及防地溅湿了一身。空气中漂浮着渐渐褪色的蓝烟,隐约看见周大嫂一把夺过周秦的水枪,像拎小鸡似的揪着他的衣领踹上两脚,斥道:“大人忙正事,你在胡闹什么,没个分寸!”吴月娥杵在那里,只是讪讪的笑着。

  婚后一年半,吴月娥替周家添了个大胖小子,取名周元。全家欢喜,而周秦似乎比其他人更兴奋一些——小孩子的情感是不善遮掩的。对周秦而言,自此多了个玩伴儿。然而有好事者逗他,“你弟来了,要和你抢家产咧。”“真的?”周秦惶惑地朝他睁大了眼睛。“那还有假?那么大的屋子,难不成让你一个人住,让你弟没地方去啊!有了弟弟,你以后可要吃大亏喽!”那人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周秦愣愣地看着周元,这个未来的“竞争者”冲他咧开了嘴,周秦嫌恶地向后退了几步,远远地躲开了,仿佛那里面藏着一副长长的獠牙。

  周舫一家挤在镇上一间二十多平的小屋,离他们上班的工厂近,然而两人都是早出晚归。厂里是极苛刻的,那年效益又不好,工资也被拖欠了好几个月。有了孩子,只能请周老太太过来帮忙照看。周老太太是传统的家庭主妇,她看不惯吴月娥,常常迈着零碎的小脚跑到周舫的面前埋怨:“女人不在家带孩子,出去能挣几个钱?”“我们家真是缺她这点钱。”“长的不怎么样,还什么都不会干,当初真不该同意你俩的婚事。”她无法忍受这个不安分在家带孩子的女人,这个面色蜡黄的女人,像是天生的营养不良。更不能忍受这个女人把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从她身边抢走,“娶了媳妇忘了娘”,就凭这一点,儿媳与婆婆是天生的仇雠。

  那天傍晚,老大周泽一家到周舫家里吃饭,吴月娥给周大嫂盛了一碗米,从饭桌上递了过去。周老太太不乐意了,拉着个脸,拧着眉毛,她的儿子们坐在她的左右,首先察觉到了他们母亲的不悦。周舫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她面前的瓷盘上,说“妈你尝尝这个”周老太太一把夹住那块肉,掷到周舫碗里,筷子往桌上一丢,厉声斥道“你眼里倒还有你妈!”大伙怔住了,都不明白老太太生的是哪门子的气。还是她的儿子了解他们的母亲,这个一辈子强势的女人。周泽对老太太笑吟吟地说,“要不咱先吃饭吧”,说着把周大嫂尚未动筷的米饭送到她面前,还不忘补充一句,“这是月娥特地为你盛的。”“哼!”老太太得理不饶人,“我当是什么大家闺秀,原来是这么没调教的。”怏怏接了过来。吴月娥没吭声,泪水却在眼眶里打转,然而还是忍住了。

  人散了,婆婆抱着周元去邻居家串门。吴月娥向丈夫抱怨道:“你说我是犯了多大的过错,没先给她盛饭,她就在那么多人面前作践我,弄得我下不来台,真的不公道!”哪知原本一向和善的周舫脸一翻,“咋了,明明就是你不对,这点规矩都不懂,还有脸在这儿抱怨!”吴月娥扭头要走,嘴里却还在嘟囔着“一家子都不讲理!”这句话对周舫无异于火上浇油,他腾的站起来,一把拽住吴月娥的辫子,把她拉过来,又狠狠地向前一甩,“我打死你个不要脸的女人”嘴里骂骂咧咧的。吴月娥转身向他扑了过来,却被他掣住双手,一脚踹到了地上。

  吴月娥倒在地上,看着屋外凝重的黑,向无尽的远方延展,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纯粹的黑暗。蓦地,她看到窗外一张阴冷的脸,干枯得像没有生机的古树皮。鼻子、眼睛、嘴巴组合成模糊的胶片,分辨不明晰了。周老太太反剪着双手,朝屋里望了望,又转过身,慢慢踱了出去。

  吴月娥从地上抬起头,望着满地的碎玻璃、碎碗、碎盘子,以及翻倒的桌椅、瘫在地上的相框,她扶着一把椅子,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又倒在了沙发上。先是轻微的啜泣,呜呜咽咽,接着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是号啕大哭。然而哭是不顶事的,它既改变不了挨打的事实,也不能改变这一地狼藉注定还是要由她来打扫。

  周老太太第二天就回家了,没有什么理由,就这么走了。

  吴月娥咬咬牙,想自己带孩子,可终究不成。厂里的工作实在是太忙,又恰巧要补发工资了,这个节骨眼儿要是有什么松懈,难免会吃亏。

  她只得再次求助于婆婆。她给婆婆买了一件绣着红牡丹的夹袄,又给周秦买了一条蓝色的运动裤。周老太太带着周秦正在村头和一个婶子说着话,见她来请,没好气的嘲弄:“我当你有通天的本事呢,一个女人连孩子都不会带,还有什么用?”说着,仰起头,兀自发出沙哑的笑声。吴月娥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无奈这刺耳的笑声已把她团团围住,她走投无路,羞红了脸,眼瞅着就要哭了。周老太太笑得更畅快了,好像嗓子里含着催泪剂,要把它一股脑儿倒在吴月娥身上。一旁的婶子看不下去了,劝道:“嫂子啊,月娥特地来请你,你就去帮帮她吧,反正那也是你自个儿的孙子,你和这些晚辈赌什么气啊。”周老太太脸一扭,啐了一口道:“和我赌气,她也配?”

  周秦和周老太太来到了周舫家,周老太太拿出一件新棉衣,递给吴月娥,道:“这是我在裁缝那给元儿做的。”吴月娥道了谢,接了过去。周秦看到了,不满地嚷嚷道:“奶奶偏心,为什么弟弟有新棉衣,我没有?”周老太太嗔道:“你二婶不是刚给你买了裤子?”周秦辩道:“那是二婶给我买的,又不是奶奶给我买的。奶奶还替二婶家带孩子,以前都没带过我。”周老太太听了一惊,心想十岁的孩子哪会想到那么多,准是大儿媳妇在家中叫屈,唆使他来这儿说。老太太向周秦斥道:“你再不老实点,当心我叫你爸揍你。”周秦一听,立马蔫了。

  然而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周老太太越想越寒心,自己辛苦大半辈子,拉扯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却吃力不讨好,让这两个不相干的女人占了便宜。如今大儿媳妇这样在背后讲她偏心,于是她也越发觉得和儿媳妇在一个屋檐下不自在,每当吴月娥同她说话,她总疑心吴月娥脑后还生着一张嘴,喋喋不休的不知讲了多少恶语。到了周元上幼儿园的年龄,她索性又回家了。

  天上是泠泠的上弦月,地上是砭人肌骨的寒冷。男孩身上披着单薄的月光,独自走在昏暗的小路上,路边的灌木里闪过汽车的光影,像猫一般迅捷地窜过去了。

  他停住了,抬头看了一眼楼道里蜿蜒向上的灯光,像是有一条盘旋在楼层间的水蛇,身子不由得一阵抽搐,眼前的光亮泛起苍白的涟漪。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自从那次打架,周舫和吴月娥的关系逐渐恶化。周老太太教育儿子,“男人,是不能被家庭绊住手脚的。”同时还要让媳妇明白“谁才是家中的主宰。”周老太太走后,周舫开始酗酒、夜不归宿,对吴月娥动辄非打即骂。一家三口搬进了单位安排的公寓楼里,连续两个星期,都不见周舫回家。吴月娥沉不住气了,拉着邻居哭诉道:“他一天到晚也不回来,要是有个什么好歹,让我们娘儿俩怎么活呦!”邻居也想做个和事佬,遇到周舫要上楼,劝他:“你也多回家陪陪月娥啊,不能总是让她一个人带孩子。”周舫没理她,一扭头又出去了。

  再回家的时候,周舫一身的酒气,摇摆着进了门。阳台上新装的玻璃门,上面是繁复的浮雕花纹,在他看来,却是粗糙的沙子,碍眼。他抄起手边的长椅,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玻璃碎片在屋里飞溅开来。接着,拳头雨点般落在了吴月娥身上。

  周元在屋里做作业,听着外面的喧闹,父亲的咒骂,母亲的哭嚎。他感觉自己像是跌进了冰窖里,周遭是严密的寒冷,然而从小就被植入这类记忆的他敢怒不敢言。他心烦,在作业本上潦草地涂画着。每当这种时候,周元总是关上门,静静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到周舫摔门而去,外面的哭声渐渐平息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吴月娥挨完打,无意间看到周元的作业,怨恨与悲愤涌上心尖,她把周元拽到跟前,狠狠地打了他两个耳光。人在感到委屈、愤恨的时候,往往需要一个出气筒。到了晚上,她又来到周元的床前,周元睁开眼,被她一把抱住,她一边哽咽一边说:“孩子,我不该拿你撒气,可是你爸爸实在是太可恶了,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没看出他是个这样的人渣。”周元趴在她的肩上,也忍不住哭道:“我理解你,妈妈,我一点都不怨你,真的,一点都不怨……”

  周元回到漆黑的家中,透过窗户向外看,一轮凄清的明月,高悬在静寂的茫茫夜色中,显出格外的苍凉。屋里传来轻微的鼾声,他的父亲是早就睡去了的。

  他走近靠窗的书桌,掏出抽屉里的照片,拭净了上面的灰尘,盯着照片里那双忧郁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又合上双眼,靠着椅背沉沉的睡去了。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苍白清瘦的脸上,显得湿濡了。

  月亮还是那轮月,隔了许多年未曾改变,然而人世的几经周转、沧桑,又埋没在这月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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