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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④)︱刘庆邦:家 长

2020-05-28 06:43阅读数() 加入收藏

  刘庆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黄泥地》《黑白男女》等九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麦子》《在雨地里穿行》等四十余种。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韩国等外国文字,并出版有六部外文作品集。

  家 长

  刘庆邦

  第四章 新环境里的新生活

  12

  过罢春节不久,草刚发芽儿,麦苗刚起身,杏花刚鼓苞,何怀礼就跟矿上要了一辆卡车,把老婆、孩子和日用的家当拉到了矿上。

  矿上分给何怀礼的房子只有一居室,还是在顶楼的四楼。何怀礼说房子小了一点儿。王国慧说还可以,刚到矿上就有楼房住,已经不错了。按通常的理解,一居室就是一间屋,可王国慧却数出了四间屋。除了卧室,她把客厅、厨房、厕所都当成了一间屋。他们在老家时是四间屋,到矿上也是四间屋,屋子的间数是一样的。另外,她还在屋子外面看到了阳台,阳台好,可以在阳台上晾衣服。老家有院子,这里没院子,阳台就算是一个院子吧!更大的不同是,她在老家住的是平房,到这里平地高升,一下子住上了楼房。以前她何曾想过会住楼房呢,连做梦都没有梦见过住楼房啊!站在阳台上往下看,地面上的树矮了不少,人矮了不少,而她却高了不少。往远处看呢,看天天更高,看路路更远,眼界开阔了许多。虽说她没有一步登天,好像跟一步登天也差不多。何怀礼事先买了一张席梦思大床放在卧室里,他把安有弹簧、富有弹性、厚厚的床垫子摁给王国慧看,他一摁,床垫子就往上一弹。他笑着问王国慧怎么样,笑得颇有内容的样子。

  他们老家睡的是那种老式的大木床,床上横着安有床牚子,床牚子上铺秫秆箔,箔上铺席,席上再铺褥子。别看铺垫了这么多层,床还是很硬,一点儿弹性都没有。王国慧听说过城里人睡的床不叫床,叫席梦思。她不知道席梦思是哪几个字,是西梦思还是席梦思?她在村里问过几个人,都说不知道。何怀礼应该知道,但她没有问何怀礼。她不想让何怀礼知道她知道得比何怀礼少,不想让何怀礼觉得她土。她没有跟何怀礼一块儿笑,没夸大床挺好的,却问:新成睡哪里?

  何怀礼说:新成只能睡在客厅里。

  客厅里怎么睡,总不能让孩子睡在地上吧?水泥地那么凉!

  哪能呢,我准备买一张折叠床给新成睡,睡的时候撑开,不睡的时候想收就收起来。

  王国慧没有再坚持让新成跟他们两口子睡在同一间屋,楼房里的卧室带有封闭性和私密性,加上新成不算小了,跟他们同睡一室的确不太合适。

  何新成把小花猫带到矿上来了,正在客厅里跟小花猫玩。这次搬家,新成只带了两样东西,一样是自己的书包,书包里装满了课本、作业本和文具,另一样就是这只小花猫。何新成正在客厅里跟小花猫玩。他拉住小花猫的两只前爪子,把小花猫拉得像个小人儿一样站立起来,然后用一只手握住小花猫的一只爪子,假装跟小花猫握手,说你好你好!他还把一根手指头放在小花猫嘴边,试试小花猫咬不咬他的手。小花猫的嘴一歪,把他的手指头咬住了。须知猫的牙齿是很尖锐的,它只要一咬住老鼠,老鼠就别打算逃脱。新成感觉到了小花猫牙齿的尖锐,他真害怕小花猫会咬他,把他的手指头当老鼠吃。可小花猫假装在咬他,咬得一点儿都不用力,一点儿都不疼。这个小花猫,真乖,真可爱,他把小花猫带来真是带对了。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新成还没有别的朋友,他只能把感情寄托在小花猫身上,把小花猫当朋友。

  而小花猫呢,突然来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看地不是地,看天不是天,看树没有树,看花没有花,一切都不太对劲,它的样子像是有些紧张。它畏首畏尾,小心翼翼,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它的眼睛老是瞅着小主人何新成,何新成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何新成没有抛弃它,把它从几百里外的地方带到这里,它似乎对何新成特别感激,也特别依赖。何新成刚把它放到地上,它就立起身来,两只前爪子像两只手一样抱住何新成的裤脚,眼巴巴地望着何新成的脸,撒娇似的喵喵叫,仿佛在说:朋友抱抱我,抱抱我!

  何新成像是听懂了小花猫的话,把小花猫抱了起来。他还把小花猫举过头顶,一次又一次像举小孩子一样把小花猫举高高。倘若小花猫真的是一个孩子,小花猫一定会笑个不停。可惜它没有笑神经,只有叫神经,高兴了叫,不高兴也是叫;求爱时叫,渴了饿了也是叫,它的任何诉求都是用叫表达。

  小花猫对何新成叫,何新成就对妈妈叫:妈妈,小花猫可能饿了,给小花猫弄点儿吃的吧!

  妈妈说:看看,问题来了吧。在老家,它随便到哪里,都能找到吃的。就算家里没什么可吃的,它还可以跑到庄稼地里逮蚂蚱吃。到这里除了水泥地,就是水泥墙,想找点儿吃的就难了。猫是次要的,人是主要的。目前的主要问题是先解决人的吃饭问题。你爸爸吃食堂吃了这么多年,咱们来了,不能再让你爸爸去食堂吃饭了。咱们靠你爸生活,首先得让你爸吃好。等人吃饱了,再喂猫也不晚。

  爸爸说:我早晚得把猫扔掉。猫在农村是有用的东西,到了城里就是无用的东西。我最反对在家里养无用的东西。

  妈妈接着说:别光想着玩,今天没能去学校上课,得自己把课补上。上学跟种庄稼的道理是一样的,农时不等人,错过这个时间,再种庄稼就晚了。就算把庄稼种上了,庄稼长得也不会好。上学的事更耽误不得,同一个年级的同学齐步走,你落下一步,就有可能出现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的情况。我听说城里的教育质量普遍比农村高,我还听说城里的孩子普遍比农村的孩子聪明一些,你到这里上学属于插班生,能不能顺利插到班里去,我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王国慧的当务之急,是尽快解决何新成的转学问题。第二天一吃过早饭,王国慧就急切地问丈夫:新成转学的事怎么办?

  丈夫说:我马上去上班,这个事你去办。

  王国慧的样子有些为难,说她在矿上两眼一抹黑,连一个人都不认识,不知道去找谁。

  再黑也黑不过井下,用矿灯一照,不就明了嘛。不认识人怕什么,你去找找,不就认识了嘛!孩子学习的事跟以前一样,还是你来管。队里的一摊子事已经够我忙的了,家里的事我肯定顾不上管。

  那好吧。王国慧说。说起来,他们家最近还有一件喜事,何怀礼得到了矿上的提拔,当上了采煤队的副队长。副队长是副科级,何怀礼等于进入了干部序列。何怀礼虽然没有脱产,还要天天下井,但他现在下井跟以前下井不同。他以前下井是自己管自己,自己挖好煤就行了。现在下井担负的是指挥和监督的责任,主要是管别人。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何怀礼熬出来了,他不用每天一身煤一身汗地苦干了,只需动动眼、动动嘴就行了。一个人从工人到干部,说是熬出来的,并不完全对,应该说是实打实凿干出来的。有的人熬一辈子,从黑头发熬到白头发,也不一定能熬上个一官半职。而何怀礼从采煤工干起,干过副班长,干过班长,现在又升到了副队长,说明何怀礼干得还可以,说明何怀礼既有干活儿的能力,还有当干部的能力。王国慧不会拖何怀礼的后腿,她要好好支持何怀礼的工作,让何怀礼的职位争取再往上升。

  金泉矿分两个区域,一个生产区,一个生活区,生产区在南边,生活区在北边,两个区域相距一两公里,一条矿街把生产区和生活区连接起来。矿上的学校在生活区。生活区里有食堂、医院、图书馆、体育场、俱乐部、幼儿园等,这些设施都在生活区的中心位置。而矿上的学校建在生活区的西北角,与生活区拉开了一定的距离,是一处用围墙围起来的独立所在。为了给何新成转学,王国慧一路打听着来到了金泉矿小学。来学校之前,王国慧穿上了自己认为最好的衣服,最好的鞋,还对着镜子把头发整了整。她上来要给学校领导和老师一个好印象,不能让人家觉得她是一个从乡下来的妇女,什么都不讲究。及至学校大门口,她心里还是有些打鼓。在何赵庄,她还是有心理优势的,进出学校像走平地一样。到了金泉矿,她的心理优势一点儿都没有了,心里跳的都是劣势。学校坐北朝南,是一座三层楼。教室里正在上课,王国慧像是怕影响学生上课一样,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有一位女老师模样的人问她找谁,她说找校长。人家说,校长在三楼。她到三楼校长办公室找到了校长,校长问她什么事,她说来给她的儿子何新成转学。校长正忙着,没让她坐,转学的事,校长让她去教导处找张主任。也是在三楼,王国慧到教导处找到了张主任。校长是男的,张主任是女的,看样子张主任有四十多岁。她跟张主任说了给儿子转学的事,张主任问她:带户口本儿了吗?

  户口本儿,噢,没有,我不知道要带户口本儿。

  不带户口本儿,空口无凭,我怎么知道你们的户口在不在矿上。金泉矿是国有大型企业,金泉矿小学是国家的小学,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

  对不起,我不懂这些,我马上去拿户口本儿。

  王国慧一路小跑着把户口本儿拿来了,见张主任正在打电话。张主任挑挑手让她回避,让她先在门外等一会儿。张主任打电话打得时间不短,张主任放下电话才对她说:进来吧。

  王国慧恭恭敬敬地把户口本儿递给张主任。

  张主任把红皮硬壳的户口本儿前前后后翻了一遍,说:噢,刚刚从农村迁过来的农转非家属。张主任问:你是王国慧?

  是。

  你儿子叫何新成?

  是。

  你识字吗?

  识字不多,初中毕业。

  现在不少农转非来矿的家属不识字,一点儿都不能配合学校的教育,真成问题!怎么没把你儿子何新成带来呢?

  王国慧误会了张主任的意思,以为张主任看了户口本儿,确认她和何新成的户口确实转到了矿上,马上就可以批准插班上学。她问:何新成下午就可以上学吗?

  张主任冷冷笑了一下,说:那怎么可能!你以为学校是自由市场吗?

  那……

  学校还要对何新成进行一下面试。

  我现在就去把何新成叫来。

  那急什么。我上午还有点儿事,马上要出去一下。

  那我下午带何新成来吧?

  要来就下午两点之后。

  王国慧心里不免对张主任的态度和做法产生一点小小的看法:要她带孩子来,要对孩子进行面试,为啥不跟拿户口本儿的事一块儿说呢,要是一块儿说,她就把孩子一块儿带来了。张主任这样做,显然有些居高临下,在故意遛她。可王国慧什么都不敢说,一点儿不高兴的表示都不敢有,谁让人家是主任呢,谁让人家有权力呢,谁让她为孩子上学的事有求于人家呢!她只能说,好,谢谢张主任!

  下午还不到两点,王国慧就带着何新成,让何新成背着书包,来到了张主任门口。王国慧想,她和孩子必须提前来,只能是她和孩子等张主任,而不能让张主任等他们。结果他们在张主任门口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张主任才来。王国慧说:张主任,这就是我儿子何新成。把何新成推到了前面。

  张主任边开门边说:进来吧。

  面试开始,张主任让何新成站在她的办公桌前面,对何新成进行了一番审视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何新成。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何怀礼。

  你爸爸在哪个单位工作?

  何新成皱起眉头,像是想了一下,回答说:我爸爸在地底下挖煤。

  我问的是你爸爸的工作单位?

  王国慧替何新成回答:他爸爸在采煤一队工作,是采煤队的副队长。

  张主任说:你不要替他回答,让他自己回答。张主任接着问:你有什么特长?

  特长?什么是特长呢?何新成好像没听说过这个词,他的眉头皱得更紧,求助似的回头看了站在后面的妈妈一眼。

  王国慧不敢说话了,她也不知道儿子的特长是什么,她帮不了儿子。

  看来你什么特长都没有。那么,你有什么爱好呢?

  对于爱好这个词,何新成似乎听懂了。可是,他有什么爱好呢?他爱跟小花猫玩,这算不算他的爱好呢?他吃不准。

  有,就说有,没有,就说没有。

  何新成的回答是没有。

  理想总应该有吧,说说你将来的理想吧。

  对于理想,何新成知道,因为妈妈对他反复灌输过,他说:我的理想就是上大学,当一名大学生。

  理想倒是很明确。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得一步一个脚印,好好学习。好了,就这样吧。

  这样吧是啥样吧呢?何新成的面试是不是合格呢?王国慧趋向前问:张主任你看……

  看什么?

  何新成下午能留在学校里学习吗?

  张主任说:我说你们这些当家长的,怎么都这么心急呢,怎么一点儿耐心都没有呢!什么事情都有一个过程,想上大学也不是一天之内就能上的。何新成面试过了,还要考试,这是一个必须走的程序。如果不经过考试,谁都不敢批准何新成入学。

  王国慧说:何新成在原来的学校学习挺好的,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每年都是三好学生。说着,她打开自己的背包,把三张折叠在一起的三好生奖状掏了出来。这三张奖状原来并排贴在老家屋子的墙上,往矿上搬的时候,王国慧特意把这三张奖状都揭了下来。奖状背面曾抹过糨糊,有些发硬,上面粘的还有一些白灰。王国慧很重视这些奖状,因为奖状是何新成品德好、学习好、身体好的证明。别的东西她可以丢到老家,不往矿上带,这些奖状她必须走到哪里,带到哪里。这是何新成的荣誉,也是她的荣誉。

  三好学生,那好呀!

  张主任把奖状看了看,好像对这些奖状并不重视,很快把奖状还给王国慧,说:有的学生能在农村学校当三好,到了这里不一定能当三好,农村的标准跟城里的标准是不一样的。明白我的意思吧?

  王国慧想说不明白,但她没有说,却点了点头。

  奖状不能说明现在,更不能说明将来,考试才是硬道理,考试才能说明一切。

  王国慧原以为,只要她拿出何新成的奖状给张主任看,张主任就不会再对何新成进行考试了。听张主任的口气,考试是躲不过去的。考就考吧,所有学校的门槛不是用木头做成的,也不是用砖头做成的,都是用考试做成的,跨不过考试这道门槛,就进不了学校的大门。王国慧对何新成还是有信心的,相信何新成不会被考试这道门槛挡在学校的大门外。她问张主任:何新成什么时候考试?

  这两天肯定不行,我没有时间,考试只能安排在星期天。张主任说。

  这天是星期四,到星期天还有两天时间。王国慧说:何新成这几天的学习怎么办呢?我真怕他落下的课太多,跟不上别的同学。

  你可以让他在家里学习嘛,你可以辅导他嘛!你要知道,星期天是休息时间,忙了一星期,我也想休息休息。把对何新成的考试安排在星期天,等于牺牲了我自己的休息时间,等于我在业余时间加班。你以为我愿意加班吗,我也不愿意,有什么办法呢!

  王国慧还能说什么呢,她说不出什么了。她以前只下过地,没有上过班,脑子里没有加班的概念。只能是张主任说什么,就是什么。

  按照张主任指定的时间,王国慧在星期天上午的九点半,带何新成到学校去考试。没有了学生娃子的喧闹,整个校园里显得十分宁静,静得让人生疑,并感到有些压抑。三两只麻雀落在校园操场的地上,交头接耳之后,在地上蹦来跳去。张主任给了何新成一张四年级的数学考试卷子,把何新成安排在二楼的一个教室里考试。没人监考,教室里空空荡荡,只有何新成一个学生在考试。张主任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她没让王国慧跟她一块儿到办公室里去。考试时间是一个小时,张主任给王国慧说了两个地方,一个是一楼的教室,一个是操场,让王国慧在教室或操场等一会儿。张主任要求,在何新成考试期间,王国慧不许走近何新成。王国慧连连点头,表示一定能做到。一楼的好几个教室都开着门,王国慧可以到教室里坐下来等,但王国慧没选择到教室里去,宁可到操场上去站着等。操场上光秃秃的,连一棵树都没有,只有两个篮球架子。王国慧之所以选择到操场的篮球架子那里去等,是想让张主任在楼上一眼就能看到她。她认为,张主任在考何新成的同时,也是在考她,考的是何新成的数学,考的是她的人品。她要让张主任知道,在何新成一小时的考试期间,她连教学楼都不进,绝不会帮何新成作弊。

  一小时之后,张主任把何新成的考试卷子收走了,何新成背着书包从楼里走了出来。

  王国慧迎过去,问何新成感觉怎么样,题都会做吗?

  何新成说都会做。

  你都做对了吗?

  对了。

  对了就好。你敢肯定吗?

  何新成没有回答,他大概不敢肯定。

  没见张主任从楼里出来,王国慧问何新成,不接着考语文吗?

  张主任说,下午考语文。

  下午几点?

  何新成皱起眉头,用一只手摸后脖梗子。好像张主任说的时间记在他的后脖梗子上,他摸摸后脖梗子才能想起来。他摸了几下后脖梗子,仍没有把下午的考试时间想起来。

  王国慧只得到楼上去问张主任。

  不料张主任不愿重复说过的时间,她说:我跟何新成说过了,你让何新成告诉你。这对他的注意力和记忆力也是一个考试。

  见张主任有些不耐烦,王国慧赶紧下楼去了。

  在回家的路上,王国慧让何新成好好想想,下午语文考试的时间到底是几点?

  何新成说:你不是去问过张主任了吗?

  王国慧没有跟何新成说实话,她说她是问过张主任了,也知道了考试时间,但她还是要让何新成想一想,看看与她知道的时间是否对得上。王国慧说,人靠时间活着,时间是铁,时间是钢,时间对人来说特别重要,一分一秒都不能马虎。衡量一个人是正常,还是傻瓜,就看能不能记住时间,能记住时间的人就是正常人,记不住时间的人就是傻瓜。王国慧还说:不管领导和老师说什么时间,你都得注意听,都得牢牢记住。张主任说,这对你的注意力和记忆力也是一个考试。如果连考试时间都记不住,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好了,再仔细想想,我相信新成的注意力和记忆力都是很好的。

  我想起来了,好像是两点半。

  看看,想起来了吧!想起来好是好,但不能说好像,又像又不像,还是不能肯定。记住,在时间问题上,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能说好像。

  按王国慧的判断,两点半这个时间是可能的,因为上次张主任面试何新成时,指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之后。今天是星期天,张主任到办公室的时间大约也不会提前。判断归判断,因没能亲耳听到张主任所说的时间,王国慧必须给时间打出更多的提前量。她和何新成提前倒没事儿,他们的时间是为张主任的时间预备的,必须服从张主任的时间。他们要是到晚了就不好了,就算犯了错误,也算是在注意力和记忆力的问题上考试失败。所以在下午一点半,王国慧就带着何新成来到了学校大门口。他们等啊等啊,王国慧看了一次手表,又看了一次手表,两点,两点半,两点四十,两点五十,直到三点都过了,他们才终于把张主任等来了。和考数学一样,张主任给了何新成一张语文卷子,让何新成一个人在教室里做,王国慧在外面等。考试结束后,张主任让王国慧在下星期的星期二下午两点之后,到她的办公室里来一下。

  王国慧问:带何新成一起来吗?

  你自己来。我们看看何新成的考试成绩,还要集体研究一下,才能决定何新成能不能到我们学校上学。

  从农村转来矿上,王国慧原以为何新成在矿上的学校上学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想到这么不顺,这么复杂。王国慧原以为来到城里什么都好,没想到刚进城就遇到了难题,城里人就给她来了个下马威。听张主任的口气,何新成能不能在这个学校上学还不一定呢!王国慧不由得担起心来。

  从星期天到星期二不过两天时间,王国慧觉得像两年一样漫长。她一再对自己说耐心、耐心,但还是没能把自己提起来的心耐下来。星期二上午,学校刚放学,王国慧就迎着放学的学生娃子逆流而上,到学校找张主任去了。她上来就给张主任道歉,说:对不起张主任,我来早了!

  张主任倒没有批评她,说她的心情可以理解。张主任说的话,使王国慧的心像是一下子掉进了冰窖,半个身子都凉了,脸霎时变得刷白。张主任说:你儿子学习不行呀,你说他是连续三年的三好生,我以为学习还可以呢,看来水分很大。

  怎么,他没考好吗?

  数学还说得过去,语文差得太远了。

  能告诉我他的语文考了多少分吗?

  张主任没有告诉分数,只说:作文题目是《我心目中的矿工》,他基本上没有写。你说他爸爸在采煤队上班,他对矿工应该有所了解呀,写这样的作文,他应该有优势呀!如果连这样的作文都不会写,别的作文就更不会写了。

  老天爷呀,这可怎么办呢?比起评三好生来,这个问题要大得多,这关系到何新成有地方没地方上学,关系到何新成的学业能否继续下去,并直接关系到何新成的前途和命运啊!在老家何新成评不上三好生,她可以找当老师的堂弟问情况,可以让当村主任的公爹出面干预评选的事。到这里何新成面临上学的问题,她能找谁帮忙呢?她不认识一个老师,也不认识一个领导,只能求张主任开恩。她说:张主任,我求求您,您收下何新成吧!孩子还小,正是上学的年龄,要是学校不收他,他这一辈子就算废了。王国慧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不是一个善于求人的人,可事到如今,她不求人怎么办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哽,像是无助的、悲哀的声音,眼泪都快要下来了。

  张主任摆摆手说:这不是求谁不求谁的问题,学校确实有学校的难处。现在各个班的老师都是根据全班的考试成绩论成绩,根据分数计算奖金,谁愿意接收学习不好的学生呢,谁愿意让学习成绩不好的学生把全班的平均分数拉低呢?

  王国慧觉得自己的胆疼了一下,她不由得含了胸,用手捂住了肚子。

  张主任问她怎么了。

  她说没事儿,她有胆结石病,不知什么时候就疼一下。

  张主任让她回去休息吧。

  何新成的事情没着落,王国慧怎么休息呢!她问张主任: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

  张主任说:四年级有两个班,哪天我跟两个班主任沟通一下,看看他们愿意不愿意接收何新成,看看哪个班主任愿意要何新成。

  王国慧在老家一个人带孩子带惯了,遇事也自主惯了,孩子转学的事她没有跟丈夫多说。加上丈夫天天跟班下井,在井下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还多,王国慧也不想因孩子上学的事让丈夫分心。可是,孩子现在面临无学可上的严重问题,她才不得不把这几天为孩子办转学的事情前前后后跟丈夫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叹气。

  丈夫问她:你给张主任送人民了吗?

  什么送人民?

  人民币呀!现在办事不送人民币怎么行呢,不拿人民币开路怎么行得通呢!

  如同打了一针清醒剂,王国慧突然醒悟过来。怪不得张主任一次又一次刁难她,看来船湾在这里,是因为她没给张主任送人民币呀!什么考这考那,原来考的是她身上的人民币呀!王国慧承认,她什么都没给张主任送。

  丈夫说:我还以为你挺聪明呢,原来你是个大傻帽呀!

  王国慧懊悔不迭,没有否认自己的傻,她说:我真傻,傻死了算,我怎么没想起来给张主任送点儿钱呢!在农村老家的时候,她找人办事,还知道给人家送礼。到了这里,她怎么连一点儿礼都不懂了呢!她或许认为,城里人是公家人,公家人办事都是公事公办,办事不用花什么钱。现在再想想,城里人不种庄稼,不收粮食,都是靠钱生活,可能见钱更亲,更离不开钱。星期天那天张主任考何新成,张主任说她牺牲了休息时间,是在加班。张主任这样说,话后面的意思不就是让她出钱嘛,她怎么一点儿都没把考试和钱联系起来呢,怎么一点儿都没往钱上想呢?她到底还是个农村人,对城里人的心理一点儿都摸不透啊!在城里人面前,她傻得一点儿气都不透啊!

  跟丈夫说这番话时,两口子都躺到了床上,已经是晚上的十一点多。楼下有路过的人在大声唱歌,唱的是什么黄土高坡。王国慧恨不能马上起床,把钱给张主任送去。想到张主任这会儿不会在学校,她又不知道张主任的家住在哪里,只好等明天再送。

  13

  王国慧用透明塑料布包了一沓子人民币,星期三一到上班时间,她就把“人民”给张主任送去了。王国慧说:张主任辛苦了,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小意思。

  张主任说:不要这样,这样不好,没有必要嘛!

  张主任连星期天都不休息,还要牺牲休息时间加班工作,对我们真是太好了,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张主任才好。王国慧见张主任办公桌一角放着几张折叠起来的报纸,就把钱压到报纸底下去了。

  张主任把钱看了一眼说:不用感谢,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分管学校的教务,杂事比较多。你儿子插班的事我还没顾上跟四年级的班主任商量。

  不着急,让张主任费心了。

  四年级的两个班主任,一个是女老师,一个是男老师,你是愿意让你儿子去女老师带的班,还是愿意去男老师带的班呢?

  这一次王国慧没有犯傻,她听得出来,张主任已经在让她选择班主任了。张主任虽然没有明确说同意她儿子入学插班,但张主任让她挑班主任,这不是同意她儿子插班是什么,不插班何谈选择班主任呢?天爷爷,地奶奶,这是多么大的转变啊!看来钱真是好啊,钱遇山开路,遇水搭桥,遇鬼降鬼,遇妖拿妖,真是无往而不胜啊!她说:张主任您看吧,让何新成上哪个班都可。

  依我的看法,你让你儿子插男老师带的班好一些。我看你儿子的性格偏柔一些,跟着男老师,可以使你儿子增加一些阳刚之气。

  张主任您看得太准了,我儿子就是有点儿面,缺少阳刚之气。张主任您太替我儿子着想了,我真的很感动,真的,我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张主任办公室里有一条用木条做成的连椅,张主任指着连椅,请王国慧坐一会儿吧。

  不坐了,您忙吧。

  我看你的样子,是不是怀孕了?

  王国慧不由得摸了一下肚子,有些不好意思,说是的。

  几个月了?

  快四个月了。

  你是藏怀,不是太明显。

  我家孩子他爸嫌一个孩子太孤单,非要再要一个。

  在农村生第二胎还可以,现在城里计划生育管得越来越严,已经不让生第二胎了。

  我不知道。

  你以后多抓一抓你儿子的语文,最好不要偏科。语文和数学是两条腿,两条腿一般齐,才走得快,才能和别人赛跑。要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一瘸一拐,就跑不过人家。

  张主任您说得太对了,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我一定想办法把他的语文抓上去。

  王国慧临下楼时问张主任,她什么时候再来。

  张主任让她等通知吧,问她家安没安电话,要是安有电话的话,就把电话号码留下来。

  王国慧说,她家没有电话。

  这样吧,下午两点半之前,你让你儿子来找我吧。你让你儿子自己来就行了,你的身体这样的状态,不用来回跑了。

  没事儿,还是我跟他一块儿来吧。

  何新成插班入学成功后,何怀礼在王国慧面前显摆他的高明,说怎么样老婆,在关键时刻还是离不开老公的智力支持吧!

  王国慧说:什么老公老公,难听!不说老公,人家也知道你是公的,不是母的。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公的,好意思吗?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公的就是公的,母的就是母的,谁都不能代替谁。老公的叫法是从南方传过来的,南风吹,麦子黄,习惯了就好了。好了,闲话少叙,答应我吧。

  别闹别闹,说点儿正经的。突然一下子不种地了,我怎么觉得有点儿闲得慌呢,手没啥抓没啥挠的,心里空落落的。

  闲点儿怕什么,调到这里,我就是要把你从庄稼地里解放出来,就是让你享福的。其实你并没有闲着,你天天给我们做饭吃,还天天辅导孩子学习,怎么能算闲着呢!再说了,咱们的第二个孩子再过几个月就该出生了,到时候又够你忙两三年的。

  王国慧每天都要到矿街的市场上去转一转。女人们大都爱逛商店,逛了一家又一家,一逛就是半天。她们逛商店不一定带什么目的,逛本身就是目的,就可以得到某种心理上的满足。王国慧和一般女人不同,她不爱逛商店。商店里的布匹啦,衣服啦,皮鞋啦,暖瓶啦,等等等等,都是由工厂里制造出来的工业产品,不能引发她的回忆、联想和兴趣。她最爱转的是农贸市场,喜欢看与土地、农业有关的东西。在农贸市场里,她转得最多的是菜市场。矿区菜市场里所卖的蔬菜,跟他们老家的蔬菜是一样的,每一样都让她感到熟悉、亲切。她在每一个卖菜的摊子前都驻足观看,简直像在欣赏艺术品一样欣赏各种蔬菜。是呀,人们之所以愿意欣赏艺术品,无非是为了唤醒回忆,调动感情,引起联想,产生共鸣。而王国慧在欣赏蔬菜时,的确能得到类似欣赏艺术品一样的感受。在老家时,王国慧也到集镇上的菜市场转过,三乡五里的人互相结亲,她在菜市场总能碰到熟人,不是二表姨,就是三表姑。在矿区的菜市场,她看到的都是生面孔,连一个熟人都没有。也许过个三年五年,她会有一些熟人,但目前来说,除了菜是熟悉的,人都是陌生的。

  这天王国慧买了一把新韭菜,准备中午给新成包素饺子吃。

  14

  王国慧正在家里择韭菜,听见有人敲门。丈夫带有家门的钥匙,儿子都是未敲门前先喊妈,她在矿上一个别的熟人都没有,是谁在敲门呢?要说打过交道的人,只有一个学校的张主任,人家张主任是领导,不能算是熟人吧。哎呀,难道敲门的是张主任?难道新成在学校里出什么事了?王国慧的心像被敲的门一样咚咚响了几下,说声来了,马上起身开门。矿上居民楼的门跟老家的门不一样,老家的门都是两扇门,白天只要有人在家,门都是敞开着,而居民楼里的门都是单扇门,不管家里有人没人,门一天到晚关闭着。王国慧开门一看,来人不是张主任,是和张主任年龄差不多大小的一位中年妇女。中年妇女自我介绍说:我是咱们矿上的居民委员会主任,我姓金,叫金之华。说着伸出一只手来,意思要把手握一下。

  噢,金主任!王国慧把自己的手看了一下,说她正在择菜,手上有泥,没有把手伸给金主任,让金主任坐吧。

  金主任在客厅里的简易沙发上坐下,问王国慧:你是农转非新转过来的职工家属吧?

  是的。王国慧回答。

  是这样的,矿上党有党的组织,团有团的组织,工人有工会组织,小学生有少先队组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组织,都归组织管理。居民委员会也是一个组织,你来了,成为矿上的居民,归居委会管理。我今天来,一是对你表示欢迎,二是把你的情况登记一下,便于你以后参加居委会的活动。金主任说着,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硬皮文件夹,并打开文件夹,她问,王国慧答,把王国慧的姓名、性别、出生年月、民族、党派、学历等一一登记在册。登记完成后,金主任从韭菜到饺子,从素饺子到肉饺子,跟王国慧说了几句闲话,话题一转,就入了正题。金主任说:据有的居民反映,你是怀着孕来的,准备在矿上生第二胎,是这样吗?金主任说着,往王国慧肚子上看。尽管王国慧在沙发上坐着,金主任还是看出来了,王国慧的肚子鼓了起来,王国慧的脸上也长有妊娠斑。

  王国慧掩饰似的收了一下肚子,说她有一个儿子,想再要一个女儿。她说她生孩子够稀的,她儿子都十来岁了,都上小学四年级了,她才怀第二胎。在他们老家,像她这样的年龄,都两三个、三四个孩子了。

  金主任说:你不要跟农村妇女比,你到了矿上,有了城市户口,就要跟着城市的政策走。你也应该知道,计划生育政策是我们国家的基本国策,矿上对这一块也很重视,不许再生第二胎。在矿上没有工作的育龄妇女的计划生育归居委会管,我们一定要为这个事情负责。我这次来找你,一个主要目的,是希望你能够响应国家号召,遵守国家政策,终止妊娠,不要再生第二胎。

  王国慧不说话了。她面前茶几上的韭菜刚择了一半,还有一半没择完。她抓抓已经择好的韭菜,放下了。她又抓抓没择好的韭菜,又放下了。有一根没择好的韭菜掉到了地上,她没有马上捡起来。她的样子像是有些无所适从。

  金主任说:你考虑一下,尽快做出决定。胎儿越小,手术越好做。胎儿越大,做手术的难度也会加大,对你的身体也不好。

  我没想到。王国慧说。

  对了,去医院做手术的费用你不用管,所发生的一切费用都是由矿上出。

  王国慧还是说: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要是还在老家,她相信不会有人管她,再过几个月,她就会把孩子顺利地生下来。她妯娌五个,有的生四个孩子,有的生三个孩子,最少的也有两个孩子,唯有她只有一个孩子。丈夫多次对她说过,两口子好比一加一,应该等于二。如果一加一还是等于一,那算怎么回事!她怀孕后,丈夫很高兴。丈夫说,表面看,他带到矿上的是两口人,实际上是三口人,因为王国慧的肚子里还藏着一口人。虽然王国慧不像丈夫对生孩子的欲望那么强烈,但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她也很高兴。她心里想的是,要是生个女孩儿就好了,那样的话,她就是儿女双全了。丈夫没有特别的愿望,他说不管是生女孩儿,还是生男孩儿,他都喜欢,都热烈欢迎。没想到她怀孕怀到半道儿,眼看一加一就要等于二了,金主任却找上门来,要她把胎儿打掉。事情来得如此突然,让王国慧不大容易接受。

  金主任说:你以前没想到可以理解,因为你以前在农村。农村嘛,对国家政策的宣传总是不充分,执行起来也不到位。到了矿上,经我们提醒你,你就可以想到了,应该了解政策的严肃性,知道政策是铁打的,不是泥巴捏的。

  王国慧觉得肚子里隐隐疼了一下,心口也疼了一下。这次的疼,不像是胆结石的疼,疼痛像是由胎儿所引发。她说:这个事儿我不当家,等孩子他爸回来,我跟他商量一下。

  金主任先说:这个事情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余地。又说:你们商量一下也好,怀孕嘛,毕竟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两口子共同的责任。金主任临走撂下话,说她明天再来。

  说来金之华主任真够负责的,此后一连几天,她几乎天天都到王国慧家里来。她不再是一个人来,有时和一位女的来,有时和一位男的来。女的是矿上工会分管妇女工作的干部,男的是居委会的党支部书记。不管多少人来,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劝说王国慧尽快去医院做手术。他们的办法各有不同,有的态度柔软一些,有的态度强硬一些。工会女干部的办法是软办法,她上来没提让王国慧去做流产的事,而是夸王国慧的形象和气质都不错。要是王国慧不怀孕,身材会显得很苗条,面容也会更干净、更好看。书记说,如果王国慧坚持生下第二胎,会带来一些严重后果,矿上有可能会取消她和她儿子的农转非,他们从哪里转来的,还退回到哪里去。同时,王国慧的丈夫也会受到降职、降级甚至开除公职的处分。

  书记的话把王国慧吓住了,她不得不慎重考虑。她和儿子既然转到矿上来了,可不愿让人家再把他们打回老家去。老家的人都知道她和儿子成了城里人,住的是楼房,睡的是软床,吃的是白面,穿的是皮鞋,过的是和城里人一样的幸福生活。如果把他们打回农村,重新风里雨里种庄稼不说,她跟乡亲们怎么说呢,她的脸面可往哪里搁呢!

  每次有人到家里找王国慧,王国慧都及时跟丈夫说了。第一次,丈夫的态度很坚决,说生,一定要生,不要听他们胡咧咧。连个孩子都不让生,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王国慧第二次跟丈夫汇报情况,丈夫不但态度仍然坚决,还生了气,骂了人,说什么他妈的居委会,管拉屎,管放屁,管人家生不生孩子干吗!他们要是再来找你,我就去骂他们,对他们不客气!第三次再说起这事儿时,丈夫何怀礼似乎就没了脾气,就有些叹气。他对王国慧说,队里的支部书记也找他谈了,说他如果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矿上就要撤销他的副队长职务,还要扣发他所有的奖金。两口子一筹莫展之际,王国慧想起了丈夫跟她说的人民币,问:咱给人家送点人民币行不行呢?

  丈夫说:这个事儿恐怕送人民币不行,那么多人管这个事儿,人民币送给谁呢?要是人人都送,咱可送不起。再说了,这个事儿不比新成上学,新成上学的事儿是咱们求他们,这个事儿是他们求咱们,他们应该给咱们送钱才对。

  王国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要是知道这样,我和新成还不如不来呢!

  丈夫摆了一下手说:这样的话就不要说了,说这话没意义。

  关于生第二个孩子的事儿,王国慧在老家时跟新成也说起过,她问新成:妈妈给你生一个小妹妹可以吗?

  新成说:可以。别的同学都有小弟弟、小妹妹,就我没有小弟弟、小妹妹。

  那你是喜欢小弟弟,还是喜欢小妹妹呢?

  喜欢小妹妹。

  那好,妈妈争取给你生个小妹妹。

  怎么争取呢?何新成听老师说争取这个词说得比较多,比如争取考第一名,争取当三好生,争取受表扬,等等,这些争取都跟学习有关。妈妈给他生小妹妹也说争取,他不明白妈妈怎么争取,从哪里争取。

  争取嘛,这个这个,争取就是争取。哎,我想起来了,争取就是不一定,我想给你生个小妹妹,到时候也许会给你生个小弟弟。万一要是生个小弟弟,你也不会反对吧。

  新成没说反对,也没说不反对,他皱起眉头,像是思考某项有难度的问答题一样思索了一下,说:等你生下来再说吧。

  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王国慧在新成面前再也不提生小妹妹或小弟弟的事,每次说到这件事情,两口子都是关上门,悄悄在卧室里说,避免让新成听见。要孩子是他们两口子的事,本来他们两口子就可以拿决定。现在看来,生孩子不再是私事,是公家也关心的事,能不能把孩子生下来,他们并不当家。王国慧说过要给新成生一个小妹妹或小弟弟,如果生不成了,让新成知道就不好了,说不定新成会感到失望,会使新成脆弱的心灵受到伤害。为了保护新成的心灵,事情只能瞒着新成进行,走一步说一步吧。

  金主任他们不仅是到王国慧家里做王国慧的思想工作,还把王国慧叫到居委会的办公室,集体与王国慧进行了一次谈话。谈话这种方式王国慧也使用过,在老家时她多次对何新成谈过话。只不过,她对何新成谈话是一对一,这次谈话却是好几个人对着她一个。参加谈话的人除了金主任、工会女干部、居委会书记,还有两三个她没有见过的人。这样的阵势王国慧从没有经历过,一进办公室,她心上一紧,头皮一麻,就不由得紧张起来。不管她看谁,谁都正在看她,一屋子人都在看她,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不管是男是女,他们的目光都很锐利,像是一下子就看到了她肚子里。她经不起这么多人看她,只好把眼皮塌蒙下来。谈话开始,一圈人一个接一个发言,七嘴八舌,轮番对她进行谈话。他们谈话的内容差不多,无非是不能,不能;手术,手术;处分,处分……王国慧的脑袋嗡嗡的,大得跟倒空粮食的五升斗一样,听见跟没听见差不多。这时谈话会场上进来一个上岁数的妇女,说她要举报,发现有人在家里偷偷看黄色录像。金主任说,他们现在正在开会,举报的事等一会儿再说。她让一个工作人员把举报者领到别的办公室去了。

  下面该轮到王国慧表态了,金主任对王国慧说:小王,大家苦口婆心说了半天,你说说吧!

  王国慧的头还蒙着,她说什么呢?不知道说什么。

  金主任还是让她说说吧,说只抱着葫芦不开瓢是不行的。

  众目睽睽之下,王国慧眼看不说话不行了,才说:我不会说话,我是个农村妇女,来矿上半个月都不到,我不懂矿上的规矩……你们说咋着就咋着,你们就是让我去死,我也没办法……王国慧哽咽起来,她叫了一声我的娘哎,遂以手掩面抽泣起来。

  王国慧真正下决心去医院做流产手术,是在她哭过之后,金主任为了安慰她,又单独跟她说了一会儿话。金主任说:你才三十多岁,前面的路还很长,你不能一辈子不工作,一辈子当家属。我们这些当女人的,不能完全依靠男人,只有我们自己工作,自己挣钱,才能实现独立。你这次要是配合我们的工作,要是表现得好,等你卸下包袱后,我可以介绍你到居委会来工作。现在上面对计划生育工作抓得越来越紧,要求越来越严,居委会需要有一个人专门负责这项工作。负责这项工作的人必须以身作则,带头执行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要是她自己生两个孩子,就没法要求别人只生一个孩子。要是她自己不能以身作则,别人想介绍她参加工作,也没法介绍。这话只能说到这儿了,我看你是个明白人,我的话你明白吧?

  王国慧点点头,表示明白。能在矿上参加工作,这对王国慧来说当然是一个很大的诱惑。她原来想着,户口能转到城里,能当一个城里人,就很不错了,和何赵庄的女人们比起来,已经高人一等了。她没想过参加工作,不知道自己能工什么作。是呀,在老家时她有一块土地,可以在地里种玉米、种芝麻、种豆子、栽红薯,想种什么都可以。到矿上她连一寸土地都没有,哪里有她用武之地呢!金主任的话启发了她,像是一下子为她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原来她到矿上是可以参加工作的,也可以挣工资的,而且金主任说得这样具体,如同为她参加工作指明了方向。目前的问题是,她参加工作有一个交换条件,或者说她必须先付出代价,那就是,她要把肚子里的孩子去掉。好吧,去掉就去掉吧!

  在金主任的带领下,王国慧第二天来到矿上的医院住院,把孩子去掉了。

  (未完)

  《十月》,2019年第1期,目录

  长篇小说

  云中记…………阿来

  国际期刊论坛

  从民族英雄到个人英雄…………黄燎宇

  短篇小说

  九案…………石舒清

  蛇行入草…………赵雨

  思想者说

  裂缝与阴影…………北野

  散 文

  涟源行…………谭谈 胡学文 徐可等

  中国科协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超越欧姆定律…………宇舒

  译 界

  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高兴译

  诗 歌

  心的时辰…………扶桑

  摇篮与长夜…………风言

  她…………纸未央

  何晓坤的诗…………何晓坤

  育邦的诗…………育邦

  春天正在生发…………金黄的老虎

  艺 术

  封面 白影-线 之一[局部](布面综合材料,钢板)…………周力

  封二书法…………马识途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石舒清

  ▼悦-读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刘庆邦:家 长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刘庆邦:家 长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刘庆邦:家 长

  作家有话说|刘庆邦:方寸之间见功夫(创作谈)

  《十月》短篇|刘庆邦:梅花三弄(短篇)

  作家有话说|刘庆邦:诚实劳动(创作谈)

  作家有话说|刘庆邦:一个从事写作的人,更应当凭良心(创作谈)

  刘庆邦《黄泥地》:乡土社会现代转型中的缩影及宿命

  2017-4《十月》•散文(选读1)|刘庆邦:陪护母亲日记

  2017-4《十月》•散文(选读2)|刘庆邦:陪护母亲日记

  2017-4《十月》•散文(选读3)|刘庆邦:陪护母亲日记

  2017-4《十月》•散文(选读4)|刘庆邦:陪护母亲日记

  2017-4《十月》•散文(选读5)|刘庆邦:陪护母亲日记

关键词: 选读 长篇小说 刘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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