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武县望岐镇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喜事了。 而今天,七月十五,从苏府大门起,沿街挂了三里路的红灯笼,红绸也铺了三里。苏府里,苏宁水一席金丝牡丹红嫁衣,端坐在梳妆台前,面容娇羞,眼角带笑,刚上的胭脂衬得双颊更是红润,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堂前垂下的金玉珠帘。她渴望成为眉山的妻子,已经很久了,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今日苏府可谓双喜临门,大她半岁的姐姐宁露同她一样,要嫁作他人妇了。 姑娘出门前,要与娘家人说些体己话,更是要哭嫁,尤其是两个夫家隔得远,日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宁水想了想,正欲起身去姐姐房里,父亲母亲和姐姐却早一步来看她了。“小水……”母亲脸上三分喜悦三分心疼,剩下四分,无奈与愧疚参半。“爹、娘、姐姐,你们来了,我正要去找你们呢。”宁水欢喜得不行,上前几步扑进苏氏怀里。“就要嫁人了,还这么小孩子气,以后可是会遭婆婆嫌弃的。”苏氏拍拍小女儿的后背。“眉山的娘亲早就不在了,没事的,再说了,眉山说过,他娘亲要是还在世的话,也定是喜欢我的。”宁水撒娇般在苏氏怀里蹭了蹭。苏氏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妹妹,就要上花轿了,便告诉你吧,眉山是你姐夫,你要嫁的,是商家长公子商行,可别弄错了。”宁露抬手整理插在发髻上的孔雀金钗。“姐姐,嫁给商行的是你,玩笑可不似你这么开的,再要这么说,我可要生气了。”宁水离开苏氏怀抱,来到姐姐面前,正声道。宁露轻哼一声,不再同宁水辩驳。气氛一度尴尬,最后还是苏氏狠下心打破了沉寂。“小水,就算是爹娘对不起你,你姐姐十分中意他眉山,非他不嫁,你如今……便嫁与商公子吧,商公子也是个……”“娘!你瞎说什么胡话!眉山才是我……”“行了行了!事已至此,莫要再多言,你乖乖嫁过去,商家家大业大,还怕亏不了你不成?以后不许再想着眉山那小子,一心一意与商公子过日子。”一旁沉默许久的苏老爷开口了。宁水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转而又望向母亲,希望她能在下一秒告诉自己,这只是个玩笑,但是看到的,却是母亲满眼泪水的眼睛。“小水……那日我们去眉山家说的,是你姐姐的亲,”苏氏顿了顿,这些话要她怎么说出口呀!“商家、商家上门提亲,说要娶的,是你!”“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宁水踉跄了几步,仿佛身上的力气全部被抽走了,脸上妆容也瞬间被泪水冲洗。她与眉山近三年情谊,眉山不会不要她的,她要去找眉山!眉山怎么可能会答应与别人成亲呢!宁水提起裙摆冲出去,却在将要出房门时被苏老爷拉回来摔到梳妆台上,顿时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桌上的胭脂水粉,金钗银钗,全都落在了地上,而宁水,也跌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老爷!多劝劝便是,何苦要动手啊!”苏氏上前将女儿紧紧搂住。苏老爷不再说一句话,甩袖离开。是,他之前是答应了宁水与眉山的亲事,但是宁露却在他面前哭的梨花带雨,说中意眉山,他心软了,正好商家上门提亲,商行是个金龟婿,这才是万全之策。“那娘便好好劝劝妹妹吧。”宁露面带笑,跟着父亲离开。苏氏将宁水扶到床上,唤人打来一盆热水,她亲自给女儿净脸,再取来胭脂重新为女儿上妆。宁水虽是他们南下游玩时捡回来的,但手心手背都是肉,老爷虽偏心宁露,一直也未将宁水当作亲生女儿,可好歹是他们养育了十几年的女儿啊!也是喝她的奶长大的啊!待宁水醒来时,正是吉时,夫家的轿子早已在苏府大门外等候。眉山骑着高头大马,胸前戴红花,等着新娘入轿。而商家来接亲的,是商行身边的侍读。商家是两个月前从临县搬来的富商,而搬来望岐镇是为了求医,据说商家长子商行行动不便,似乎有疾。两位新娘在媒婆的搀扶下出了朱红色大门。隔着喜帕,宁水也知道眉山就在眼前,或许他正看着她,也或许他正看着姐姐。姐姐竟也中意眉山吗,她的眉山自是最好的,再怎么被人喜欢,也万不该是姐姐呀!姐姐明明知道她与眉山这三年经历了多少磨难克服了多少阻碍才在一起的,她为什么! 眉山,他又为什么?也许,也许眉山也被骗了,眉山以为新娘是她,所以才答应婚事的!一定是这样!眉山又怎么会不要她呢?她要告诉眉山,她要与眉山私奔!任一旁锣鼓声如何嘈杂,她也能听到媒婆的笑声,父母的叮嘱,旁人的议论。“苏家走了鸿运,攀上商家这么个有钱的夫家。”“不能这么说,苏家也不错,算是门当户对,嫁姑娘自然要往高处嫁,只是可怜这二小姐,好好的姑娘家要嫁给一个残废。”“就算是个傻子,他也是商家长子,日后他当了家,这二小姐就是当家主母哩!”听着别人议论她未谋面的夫婿,宁水只感到一阵晕眩。商公子竟是个残废!父亲母亲竟然要将自己嫁给一个残废!为什么!她才不稀罕什么当家主母!与眉山住在他的木屋里生活一辈子才是她渴望的!就算日子清苦,可与眉山在一起就是甜的啊!眉山,眉山,她的眉山。自从遇见了眉山,她便觉得自己这一生就是为了与眉山相遇。可是眉山呀,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宁水顿时只觉一阵锥心的痛,脸上的妆又花了。原来,原来眉山是知道的,眉山知道他的新娘是姐姐不是她!她能听见的,眉山也能听见呀!他却……没有半分辩解。“请新娘上花轿!”宁水像个提线木偶,像个没了灵魂,只有肉体的空壳,木讷的把手搭在媒婆小臂,由媒婆引着上花轿,却在上轿前一刻,她推开媒婆,扯下喜帕,头也不回地冲向人群,她要逃!眉山,即便如此,我还是信你!你有你的苦衷,我有我的坚守呀!人群‘轰’地沸腾起来,嘴里虽然喊着“新娘子跑啦!”,却没有一个人拦下宁水,在他们眼里,这都是一场闹剧,一场可以供他们闲谈的笑料。就算死,她也不嫁!就算眉山负了她,她也不负这段感情!“阿水!回来!”她听见了身后眉山急切的呼喊,而她只是更难过,我已原谅你的欺瞒,体谅你的苦楚,选择为你守身,你却还要我回去,还要我嫁吗?眉山,这是你希望的吗?希望我嫁给别人吗?眉山早已翻身下马,追着宁水跑去,他知道她在哭,他知道她误会了,他后悔了!他要解释!眉山的身后,又是轿夫又是家丁,万不敢让人出事,紧随而去。“这下好了!宁水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跟你没完!”苏氏难以想象,平日里温柔似水的女儿心里要积满多少恨,才能在众人面前逃婚。苏老爷没话说,脸色阴沉,这婚是他答应的没错,是他贪心,是他偏心,可说到底,宁露才是他的女儿不是吗!他养了宁水十几年,吃他的,住他的,用他的,这当做报答他不行吗?!再看宁露,也早已不知所踪,定是追着眉山走了。“一个个的都反了!他眉山有什么好!一个穷书生,家徒四壁,竟闹得我苏府不得安生!”苏老爷甩袖进门,如今镇上的人都看见他家的笑话了!日后他的面子往哪儿搁!眉山追到城门,却被苏府家丁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宁水跑进山里。“姑爷,您先回去完婚吧,我家大小姐还等着您呢,二小姐自有人去找,您不用担心。”“滚!”眉山使劲挣扎,奈何他一人之力挣不开几人的束缚。幸好轿夫赶到,见眉山被困,急忙上前解救。眉山得了自由,不再耽搁,向着宁水消失的方向追去。“眉山!你站住!”宁露一路跑来,发髻已经散了,喜服也凌乱不堪。眉山自然不会停,心下担忧宁水安危,脚步更加快。“你与宁水不清不楚,商家不会放过你的!”她以为这样威胁,眉山就会犹豫,可这样,眉山只会更加坚定。被耽搁了这么一下,待追进山里时,眉山再寻不到半点宁水的踪迹。“阿水,阿水,你在哪里,你会去哪里?”眉山在原地打转,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突然,脑中闪过一个画面,是宁水靠在他的肩头与他畅想未来。“以后等我们老了,便住在山里,我种地你砍柴,偶尔打打猎,我们死后,便葬在往生崖,那里是我们相遇的地方,也该是我们分别的地方,我希望来生也能与你相遇,你呢?”往生崖!眉山找准方向,朝往生崖跑去。阿水阿水,定要等我向你解释!商家长子商行,字眉山。商行就是我啊!是你的眉山啊!你爹嫌我家境贫寒,嫌我无功无名,不愿将你嫁给我,我才想要以这样的方式向你爹证明,证明我可以给你幸福啊!当初苏家姐妹带着十几个家丁上山踏青,在归途中救下了被人勒索的商行,商家家业在临县,近几年想将家业移到更为繁华的望岐镇,商行是到望岐镇探清市场的,却遭山贼打劫,一贫如洗后又遇勒索,可谓狼狈不堪。初次见面,不敢透露姓名,商行便只用了自己的字,装作乡下人,进城拜师求学。宁水心善,救人救到底,拿了自己存的私房钱借给商行拜师,又请人在山中给他搭了木房,这一来二去,两人便渐生情愫。日子久了,他想向宁水坦白,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怕宁水气他欺瞒,又想等自己有了作为,在堂堂正正地到苏府迎娶她,一拖再拖,便拖到现在。苏老爷说他看重门楣,讲究门当户对,决不将女儿低嫁,说自己穷酸,何必拖累阿水,前些日子却请了媒婆上门替宁露说亲。因为血缘,便如此狠心对阿水!竟有这样的父母!他爱着护着的阿水,却有这样不公的对待!他的阿水,应该知道养父的丑陋嘴脸,而不是天真单纯,任人欺骗。所以商行一面答应与宁露的婚事,一面传书回家中,让父亲将家业移到望岐镇,再以商行名义向苏府提亲,最后放出自己身有恶疾的谣言,这样一来,苏老爷不会拒绝这门亲事,二来不会偷梁换柱让宁露高嫁进商家,而是将宁水嫁给他。他想以此,揭露苏老爷的贪财,斥责他对宁水的狠心。可是阿水,若我知道这事是这般后果,让你这般伤心,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会这样做!我会向你坦言,向你爹坦言,然后明媒正娶你!等到了往生崖,只见宁水坐在石碑后,头上金钗掉了一地,鞋子和裙摆都沾了污泥,可她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眉山呐!既然不是嫁给眉山,这身嫁衣又有何意义?“眉山,我希望下辈子也能与你相遇……你呢?”宁水眼神空洞,嘴中喃喃自语。当初眉山怎么回答的呢?他笑得很好看,眸子里似是有星光,而这星光只照在她身上。 “我记得你上辈子也是这样说的。”那样温柔的人,对她百般好的人,怎么就不要她了呢?商行还在犹豫,明明人就在不远处,他却有些不敢上前,该怎么说?该从何处说?她会原谅他吗?犹豫间,轿夫也追来了。“少爷!要小的去请少奶奶吗?”这句话之于商行来说,真是当头棒喝,是啊!重要的是先将阿水带回去,她若要打要骂,他自是不会吭一声。他的心绪万万抵不过阿水的安危啊!却不想,正在回忆往事的宁水也被轿夫那句话喊醒了。商行来了?!决不能被捉住!就算死,也不能跟他回去!宁水起身,走向悬崖边,语气坚决而决绝,视死如归:“商公子请回吧!我与眉山早已私定终身,我苏宁水,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除了他我谁也不嫁!”说罢,没等商行反应,宁水便纵身一跃,跳入了万丈深渊。“阿水――!”商行嘶吼着越过石碑,几乎要跟着宁水一起跳下去,却被轿夫拉回崖上。 而眼前,早已没了宁水的身影,有的,只是彻骨的冷风,和冰凉的云雾。阿水阿水,我就是眉山啊!你要嫁的就是我眉山啊!“啊――!”都是他的错!是他多此一举!是他不甘被苏老爷瞧不起!是他太傲性!都是因为他啊!耳边,风在嘶呖,‘往生崖’三个血红大字也早已看不见,她却听到了眉山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知道她的眉山也来了,知道他没有继续完婚,知道他如此难过。真好,眉山,你在为我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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