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巢生正要动手时,冯雎出现了。他不知从何而来,梁巢生只觉一阵风直扫门面,就被人劈手夺过了他手里的烧饼——两三口猛咽,便下了肚。梁巢生目瞪口呆,因为那是一只他下了毒的烧饼。“你……”梁巢生的话堵在喉咙口,“这位兄台怎么抢人烧饼”和“兄台且慢烧饼有毒!”,他着实不知道该先讲哪句。梁巢生呆怔怔地看着那别着剑,一身蓝布长衫的男人被噎得直咳嗽,并抬起他那双黑黝黝的眸子,问梁巢生:“不好意思,可否来碗水?”于是梁巢生这才反应过来:“兄台,快吐出来!”对方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不过吃你一个饼,怎得这么小器?吃便吃了,吐出来也还不了你了啊。”梁巢生有气无力地回道:“兄台,这饼里有毒……”“?”冯雎愣住了,然后开始抠喉咙。“不行,吐不出来了,”半晌,冯雎试图呕吐无果,他长吁一声,“师傅,徒儿对不住您,待我为鬼,再替您雪耻报仇……”梁巢生说:“兄台,半里外有个医馆……”“快带我去。”冯雎说。02梁巢生是个书生,确切些说,是个科考数次无果的书生,再确切些说,是一个科考数次无果且因路费昂贵而赔上了大半家产的书生。这是他向爹娘承诺的最后一次科考,若仍不中,则老老实实回家务农。由于爹娘积攒多年的财产大半都投入了梁巢生赴京的路费,面对爹娘蜡黄的脸,梁巢生叹息,想出一个法子。他决定带些什物,一路卖烧饼为生。梁巢生的烧饼是村里一绝,隔壁村的也赞不绝口。他相信,凭借他高超精绝的烧饼手艺,一定能够科考高中。……他的意思是一定能替他赚够路费,助他赴京科考一臂之力。可万万没想到,他在半途遇见了冯雎。冯雎的出现绝对是个意外。梁巢生默默地想,一边扶着脸色铁青的冯雎,向着医馆而去。03医馆里,只有梁巢生、冯雎、老郎中三人,静静地。“大夫,您看他……”梁巢生小心翼翼地问,“还有救么?”老郎中一尺胡须花白,三只手指在冯雎的腕上掂了又掂,半晌才颤巍巍地应道:“我看呐……”冯雎和梁巢生都不禁咽了口唾沫。“这位公子脉滑而缓和,气血充盈,稍有气热,不妨大碍。”郎中道捻捻胡须,“不知公子您所谓‘命在旦夕’从何而来?”“……”梁巢生愣住了。室内一时寂静,冯雎率先打破了沉默:“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大夫了,我等告辞。”于是蓦地起身,拉一拉梁巢生的衣袖,大步流星地踏出了医馆。梁巢生不知他为何如此急切,既然无事,便什么都好说了。“等一等,诊脉也要付银子的,公子!”老郎中在身后唤道。梁巢生恍然大悟。04“公子,您真的没有大碍么?”梁巢生追着走得急急的冯雎,仍然放不下心。“那是自然。我现在什么感觉也没有呀。”冯雎道,“当然也有可能是毒药还没发作。”“……这样啊。”梁巢生说。冯雎没有回答,微微侧了头,看向梁巢生的身后。梁巢生感觉到他的目光:“公子,怎么?”冯雎指了指他背后:“背着这么多的东西,你上哪儿去?”指的是梁巢生背上一捆的锅碗瓢盆、面粉、铺盖卷儿以及他的书。“哦。这些啊,我往京城赶考去。”梁巢生笑笑,又忙问,“还不知公子名姓?”“冯雎,你呢?”“小生姓梁,名巢生,无字。”梁巢生道。冯雎笑笑:“确是读书人。梁老弟怎么的带这么些东西上路?我还以为赶考的捏两本书便可去了。”梁巢生挠挠眉毛角儿:“冯兄有所不知……这,小生家境困窘,读书二字,着实重负,不得不自寻生路——沿路卖卖烧饼,以取路费。”“这倒是有理,你也不容易。”冯雎点头。梁巢生叹:“生而不逢时也……”“对了,我吃了你的毒烧饼……”冯雎又说,梁巢生的心一下便被提到嗓子眼儿——还以为这位公子会不再计较,突然提起这事儿,莫不是要讹他?那烧饼可不是他梁巢生逼他吃的!梁巢生脑中千思万绪,要是被讹了,爹娘怎么办?科考是没戏了,从此还要背上一大笔债,说不定还会受牢狱之灾,不知道种几年田才回得来本?他正想着,冯雎慢悠悠继续说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没事儿,但是也是惊险一场,你得赔偿我吧?”梁巢生声线颤抖:“你想我赔什么……”“不如就吃点你没有毒的烧饼吧。”冯雎说,“挺饿的。”05烧饼确实香。他们坐在小镇尽头的一个街边摊儿里,要了两碗豆浆,借店家的火揉了几个素饼出来。梁巢生捧着滚烫的烧饼,看对面冯雎吃得欢天喜地,默默地又给了自己一些肯定。“冯兄很饿么?”他随口问道。“饿,当然饿。月池山过来近百里路,没吃过几顿。”冯雎大叹,“你这烧饼真是救了急了。”“冯兄千里迢迢来此,是为了去……?”“同你一样,去京城。”“这么巧么?”“你应该知道这是唯一一条去京城的道儿。”“是吗?我忘了……”梁巢生喃喃,“虽说进京考了许多次,很多事却有些记不得了……”“你喝豆浆喝醉了?”“……应该没有。”梁巢生顿了顿,又问,“这两年京城武林人士聚集,听人说似乎是风气转邪,奢侈浮华,甚至有作恶之嫌。小生一人往京城赶考惯了,倒是不怕的,冯兄孤身一人,敢问去京城何事?”冯雎喝了口豆浆,咂咂嘴:“我是荒野里来的武林中人。去惩治京城那帮武林中人。”梁巢生说不出话来。“怎么?吓到了?”冯雎见他沉默,笑道,“莫怕,不过是寻个人,待事儿解决,我就回月池山去的。”“冯兄万万不可冲动。”梁巢生回过神儿来,知冯雎所指大抵是寻仇之事“冯兄居于月池山,或许不太清楚,虽我只一介书生,却也懂得几分时势。京城的武林门派,尤其是老京派,都是受了天子庇护的,这些年朝廷有意打压民间习武之人,又不可全然不顾承袭百年的老江湖,于是在召集愿意驻于京城之地的武林人,在朝廷认可的范围内活动,而不愿前往京城的武林人,被视为最末之流。”冯雎点头:“是吗?”“但是凭小生这些年在京城科考时的所见,京城之江湖,并非书里所写的‘江湖侠客,万般义举’,反倒是大举筵席,极尽收藏,浮华之风可谓令人叹惋。圣上见此,却无作为……”梁巢生说罢,连连哀叹。“这些我自然知道。”冯雎说,大拇指轻轻摩挲着腰间的剑柄,上面缀了块红玉,“不过寻人不可待,这京城我非去不可,就像你——”他转眼瞧了瞧梁巢生,“‘圣上’见如此状,却无作为,你不也铁了心去赶考,为其效命么?”梁巢生张了张口。冯雎摇了摇头,伸直手臂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在意,我可能喝豆浆喝得有些醉了,就瞎说说。”梁巢生“啊”了一声,连连摆手:“没事儿,没事儿,既然冯兄如此决绝,小生也不应再多嘴。”冯雎笑一笑:“还没问你,怎么会做一个有毒的烧饼?莫不是也和我一样去寻仇?”梁巢生说:“那倒不至于,我本是想寻个短见。”06不知道是豆浆里真下了酒还是这两人想赖个地方睡觉,梁巢生与冯雎一副醉了的模样硬生生在别人的桌儿上趴了一夜。店家好心,见他们打扮粗糙,料想是落魄到此,也就留了那张桌子给他俩。冯雎与梁巢生同时醒了。“冯兄怎起得这样早?”“习武之人,鸡鸣即起。你呢?”“这么巧,读书之人,鸡鸣即起。”“那是挺巧的,”冯雎说,“该吃早点了吧?”于是梁巢生涎着脸问隔壁早点铺借了灶台,烧了几个饼来:“冯兄。”冯雎倦意充盈的眼亮了:“多谢梁老弟。”二人囫囵吃完,打两个嗝儿,梁巢生正要说话,冯雎先开口了:“多谢老弟几次款待,我怕再耽搁就寻不了仇人了,先走一步。”梁巢生只得说:“好吧,那就此别过,冯兄保重。”“保重。”冯雎背着剑走了。07野道上,梁巢生走得精疲力竭。许是今晨豆浆喝多了些。梁巢生眉头一紧,要去方便。他将家当从背上卸下,放在路边,想了想,又背起来,去寻了一处树丛。此地听说有山贼横行,不得不谨慎些,要是这些也丢了,那就得再做一个毒烧饼了。梁巢生叹息,想起前一日的情形。那时他的毒烧饼做好已有半个时辰,可他迟迟下不去嘴——爹娘的脸像是走马灯一般时时在他眼前浮现,然后是他们村儿的教书先生,他读过的书,写过的字,落榜时的人声……其实那时他并不想死。但是除了吃下毒烧饼,在荒郊野岭两脚一蹬以外,他想不出别的能干的事。直觉告诉他——这次还是中不了。没想到千钧一发之际,来了个剑客,救下了他。其实……也算不得救他,那只是个不明所以抢饼吃的剑客。梁巢生回想着,也差不多方便完了。正当他提好裤子,却觉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警惕地回转身子,却来不及看清来人,便被绳子套紧了脖子,头上则被什么猛击一记,即刻没有了知觉。08梁巢生再醒过来已经是夜了。他动了动手,还在,只是被捆起来了,动了动脚,也还在,只是也被捆起来了。他歪倒在地上,双手双脚被缚着,被关在一间茅房里。背上的东西已经被卸下拆开了,他发现只有他的面粉和书被丢在一旁。梁巢生费力地支起身子,环顾四周。这茅房臭得让人心里发慌,而且狭小非常,只开了个小天窗,而门闭得死死的,估计外面上了好几道锁。对于梁巢生这样只知“之乎者也”的书生来说,逃走的几率实在太小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天要亡我也!科考不中,爹娘年迈,媳妇没娶,房子没盖。这下好了,被山贼捉住,仅剩的家当被洗劫一空,说不定还要被杀害于此!他梁巢生这一生,真是过得造了孽……他唉声叹气着,眼泪都要扑扑簌簌地掉下来了,谁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天鼾声。梁巢生跳了起来。他惊得魂飞魄散,回头却见同样被五花大绑的冯雎睡得正香。“冯……冯兄?”他颤抖了,“你怎么也……落得如此下场?”冯雎被他的动静吵醒了。他还是穿着粗布蓝衫,背上的剑却没了,睡意惺忪的眼睁开,看见梁巢生见了鬼似的脸,忍不住笑了:“梁老弟,这有什么稀奇?山贼横肆,我也被抓了,就是这样嘛。”“可是你是大侠啊。是武林中人。”梁巢生说。“大侠不是神仙,我也是普通人好吧?这些山贼一个个五大三粗带刀带棍的,也有功夫。”冯雎说道,“我走着走着有点困了,抱着剑睡了一会,然后醒来就被抓了。”梁巢生沉思了一会,没说话。过了会儿,梁巢生开口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冯兄,你是大侠,再怎么也还是有逃出去的法子吧?”冯雎说:“那当然,别怕。我觉得他们应该快来找我们了。”“找我们干嘛?”“咱俩身上的东西值几个钱啊?他们肯定会等我们醒了,来逼问我们,说不定还会拿我们当人质,去勒索家里人。”“什么!”梁巢生愤怒了,“他们要是敢动我爹娘,我……”“好了好了,安静点,有人来了。”冯雎的眼色变得凌厉了几分。“怎么样?想好对策了吗?”梁巢生紧张地看着冯雎。“嗯。”“怎么做?”“你且看着吧。”冯雎冷笑。梁巢生突然感受到一种他从没在冯雎身上见过的气场,果然,这就是大侠啊!门被推开了,高壮的人影走了进来,手中拿着刀棍。梁巢生只觉自己的心在胸膛里暴跳不已,侧头去看冯雎——霎时间,漫空雪白。咳嗽声与怒喝声成片地响起,人碰撞的声音、跌倒的声音与刀棍撞击的声音乱作一团,梁巢生也被呛得晕头转向,不知今夕是何年——随后他感觉后领被扯住,然后腾空而起!从天窗被丢了出去。“冯雎!你赔我面粉!”09“说好的武林中人?”“我乃凡人也。”“大侠风范?”“我乃蛮夷也。”“那我的面粉?”“……”“啊?”“不急这一时嘛。”“……”梁巢生和冯雎并排跑着,冯雎一瘸一拐。等差不多出了这山谷,已有了人家炊烟,他们才停下来找了个地儿歇息。冯雎撩撩衣衫盘腿坐下,不住地捶揉着自己的膝盖,疼得龇牙咧嘴。“还好么?冯兄?”梁巢生问道,看他膝盖伤得不轻。冯雎扯着嘴笑一笑,又被自己不分轻重的力度揉得疼了,五官又皱在一起,一时间表情丰富。“我替冯兄揉揉吧。”梁巢生道,将手伸去,“从前我爹娘下田崴了脚,扭了手,都是我学着给他们揉的。可惜现在没有膏药——”冯雎摆摆手:“我这个人呐,什么病痛都不怕,你看,之前吃了毒烧饼都没事儿。”梁巢生想了想:“有道理。冯兄是个传奇人。”见冯雎拧着眉头:“我玉丢了。”“什么玉?”“剑上的玉。”“是被他们抢走了么?”“应该是。这帮山贼,还会点儿功夫……”冯雎喃喃。梁巢生默了默,又问:“其实……冯兄,你并不是睡着的时候被抓的吧。”“……”冯雎猛地抬头看他。“冯兄你看,你说你睡了一觉,醒来就被捉了,应当是没见过这帮贼人。可在茅房里你却说他们五大三粗拿着刀棍,方才又说他们抢走了你的玉……”梁巢生滔滔不绝,不顾冯雎微微发青的脸色,“冯兄为何说谎骗小生?莫非……”冯雎的眼神又尖锐起来,像把利刃。“莫非冯兄你不好意思承认你没打过他们?”“……”冯雎不吭声。“既然这样……”“区区山贼我怎会打不过?”冯雎打断他,撇着嘴,“我看是吃了你的毒烧饼,影响了我轻功的发挥。”“哦,原来是这样。”梁巢生点点头。“咳……”冯雎撑着腰站起来,“我走了。”梁巢生一怔:“冯兄又要走了么?”“我武艺不精,与梁老弟一起,再遇见些什么恐怕也救不了你。”冯雎头也不抬,收拾着东西。“……这……”梁巢生眼睛转了转,他恐怕是把人得罪了。那冯雎眼见着就要迈步走了!“哎,冯兄留步!”梁巢生捉住冯雎一只手腕,“这……”“怎么?”冯雎微微偏头,也不正眼看他,只留他一小截儿侧脸。“这……”梁巢生挠挠耳朵。“冯大侠,京城之路险恶,既然你赊账吃了我那么多烧饼,那还是送我一程吧?”11距离京城只有几里时,梁巢生病了。说不清是哪里不舒服,又似乎是哪里都不舒服,冯雎捏哪儿梁巢生哪儿疼,仿佛浑身都是针眼子,细密地疼。“你这是什么病啊?”最后冯雎也无奈了。月池山上他识过的草药都轮流给梁巢生试了一遍,梁巢生还是天天叫疼。“哪儿最疼?”“说不清……”没办法,这样梁巢生没法在荒郊野外继续赶路,眼看着几天两颊就陷了下去。冯雎真怕这书生出了人命,于是某个清晨,冯雎晃醒梁巢生:“咱们得找个地儿歇下,去找大一些的医馆。”“啊……”梁巢生揉着眼。“你这样,不成啊。”冯雎上下打量了梁巢生一眼,“前面有个小村儿,我去雇辆驴车,往西北边的狄城去。”梁巢生愣住了:“狄城?”要说去京城,只需再走七八天便到了,去狄城虽说只用两天的路程,但还是算上折返京城的时间,也够得他们走了。冯雎道:“狄城有家医馆,叫什么易安阁,名气很大,你没听说过么?从前我师父在京城比武受了伤,总是要到狄城去看伤的。狄城居北,燥得很,许多珍药得以保存,你这怪病可能只有在狄城有得一治。”“名气很大?”梁巢生说,“那得花不少银子吧。”“命都没了钱留着干嘛?想想你爹娘还等着你考完回家呢。”“够了,够了!”梁巢生挥挥手,像是要把什么挥开。两人一时无言。半晌,梁巢生低声说:“行吧。先、先不去京城。”冯雎看他一眼,开始收拾行李。只听得梁巢生在一旁木愣愣地,唧唧哝哝重复:“先……先不去京城了罢。”狄城很快到了。这一日恰巧是狄城的寒素节。狄城皆住着边地少数民族,节日与中原地区迥异。寒素节这一日人们不食热食与荤菜,只吃寒食与素食。但为了驱散寒素之食的清冷,夜里,人们在长街上燃起火把,放飞纸灯,互赠糕食,燃放烟花。冯雎和梁巢生正好在夜里到达了狄城,他们宿在一家小客栈里,灯火万家时,梁巢生说想出去转转。“你能行么?不是说待会就去易安阁?”冯雎拽住他。“现在感觉还好,不那么疼。”梁巢生说。于是他们上街了。是个好天气——没错,夜里的好天气。这是个清朗的夜,晚风痒痒地搔弄颈后的发,街边石灯笼里火的暖光映着两个人的额角与发丝儿,镶起橙黄的边。街上人声鼎沸,花灯缭目。姑娘们穿着大裙摆的马步裙,手里举着糖葫芦,掩着嘴说话;穿棉袄马甲的小孩儿飞快地从人群的缝隙里闪过,自街这头窜到那头,咯吱地笑;小贩们忙着摆出花样繁多的全素的小食,白菜叶也裁叠得跟花儿似的,不必叫卖,便有人一拥而上,叽叽喳喳地开始论起价钱。“老弟,要不要咱俩也吃点什么?”冯雎见了这人人争吃素食的场景很新鲜,毕竟他在武人堆里长大,吃荤惯了。梁巢生道:“想吃个糖葫……”“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掩盖了梁巢生的说话声,整条街似乎都为之一振。人们纷纷抬头看去,万千烟火的光点落进不同的眼睛,在眼眸里荡漾。朗夜的天穹中,烟花纷纷扬扬升起来了,伴随着巨大的爆裂声,挥洒开时“滋啦啦”的声音意外地悦耳。无数的烟火像是深紫色的夜幕上豪挥着斑斓瑰丽的颜彩,一笔接一笔。“嚯!冯兄!快看。”梁巢生吸了口气,“真漂亮,书里写的也没这么美。”“废话,书里的东西能和眼见所比么?”冯雎说,“不过真是好看。怪不得师傅念念不忘,这狄人也真会过日子嘛……”“冯兄,看那颗蓝色的!”梁巢生扯着嗓子喊。“你说什么?”冯雎听不清。“冯兄——看蓝色的那颗!”梁巢生嗓子都要吊起来了。“听不清——!”冯雎更大声地在他耳朵旁吼起来,比烟花爆炸声还大。“……我说!看那颗……我想当大官。”梁巢生喊不动了,喃喃一声。“哪儿那么容易——?”没想到冯雎凑得太近,倒是这句拣着了。“可是我有点害怕。”梁巢生盯着天上。“你怕什么啊?”冯雎不解。“我已经考了三次啦,冯兄!”“怕什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负我——”“考上就当***大官!考不上就回家种田!人生快意为先——!”“太吵了——冯兄,你说什么——?”“我说——”冯雎拉着他往街最高的尽头跑去,“我们近点儿看!”梁巢生和冯雎精疲力竭地坐在街尽头的石凳儿上,梁巢生不住地咳嗽,冯雎拍拍他的背。“累了吧?哎,我说,你病着真不该出来玩。”冯雎说。“不累。不知道为什么——”梁巢生摸了摸鼻子,“好像不疼了。”“不疼了?”冯雎一愣,“是你的错觉吧?该不会更严重了,而你已经没知觉了?”说着赶紧要伸手摸他脑袋。梁巢生一躲:“我真不疼了。”冯雎摸摸下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你真不疼了?”“真不疼。”“这可怪了……”“大概只是心病。”“……”冯雎探头看看梁巢生正脸,然后笑了笑:“我看呐,可能真是心病。”两人并排坐了一会儿,冯雎碰碰梁巢生的胳膊,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什么啊?”梁巢生转头接过来。原来是根糖葫芦。12京城终于到了。天刚蒙蒙亮,登记过名姓后,梁巢生与冯雎就进了城门。梁巢生凭着记忆下意识往西边儿的书馆去,而冯雎则回想着师父说过的路线往东去。两人向不同的方向迈出一步。又停下来,茫然地望着与自己相反方向的对方。“啊,冯兄这是要去……”梁巢生恍然,点点头,“最终还是要去么?”“要去。”冯雎顿了顿,瓮声瓮气地说,“梁老弟也是要去赶考的。”“嗯。那我们……”“那我们就此别过。”冯雎说,将包袱卸下一只递给梁巢生。梁巢生忙接过来。“冯兄,就此别过。还有……请冯兄务必谨慎行事,冯兄正值青年,大可有所作为,冯兄……实在是应当活下去的人啊。”梁巢生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阵,冯雎却垂着眼,不知道听进去没有。“知道了。老弟,”冯雎挥挥手,迈开了脚,“珍重。”13冯雎觉得有些懊丧,不知这情绪从何而来。他住进过去师父来比武时总带他来住的那家深巷里的旅店,其实这儿花费不菲,绕路狄城的费用花了他不少,但他还是住进了这里。师父说,为武者不可不仁。他从小就不懂这句话。大了些,更是嗤之以鼻,总是因此与师父闹别扭,就是不爱听他老把这话挂嘴边。那个春天,师父被京派的掌门用剑挑死在京城的比武台上,他的第一反应是,你看吧,老头儿,我才是对的,你跟我瞎犟什么?为武者不可有仁心。他想,现在终于证明你是错的了。人家动了歪心思要杀你,你一大把年纪还天真地念叨什么仁心仁义。他想我才不管你了。第二年春天,冯雎收拾收拾东西往京城去了。月池山的师弟和长老们没有拦得住他的。他还记得走的那天下着暴雨,他拿把剑,上面缀着师父的红玉,癫了般狂舞,还伤了好几个师弟,终于跑下了山。身后长老叹:“你们这个大师兄……回不来的。”他知道他可能确实回不来了。京城之地,天子脚下;京派功夫,无不狠辣。月池山上的武功,他还没学透。可是等不及了。每一夜他身上都疼得他肝肠寸断,没错,就像是梁巢生那样的疼——或许,那真是心病吧。但下山以后,他不再疼了,因为有了方向。冯雎坐在床沿边发呆,又想起那帮该死的山贼来,如果能够活着回去,他还要去找他们把红玉还来。他已经在这儿待了很久了,迟迟没有出去。他知道京派掌门就在两条大街外的楼阁里,饮酒作乐,附庸风雅,但他没有去。他叹口气,身上又密密地疼起来。不知梁巢生的会试如何了,应该发榜了吧。冯雎想喝碗豆浆,于是踏出了旅店。走出巷口,到小摊儿边坐下,便听得边上两个来吃早点的书生在说话。“哎,张兄可知那今年会试的会元什么来头?我从没听过梁巢生这名字呀?我看他不面熟,不是王府里的贵人,也不像是许府的哇。莫非是梁李钱庄的爷,塞了……”其中一个比了个手势。“不是吧。”埋头吃馒头的抬起头来,“不是京城这带的。听说是南方来的,寒门出身呐。”“少见,少见。”冯雎默默地听着,过了会,叫老板:“老板,给我加个鸡蛋!”14冯雎还是带上剑出门了。他的靴子敲在石砖上,哒哒的声音令他有种莫名的紧张,转念他又想——梁巢生中了会元,或许他也确能为师父报仇。他穿过一条又一条长巷,有的晦暗,有的明畅,光影交错浇在他脸上,只有敛着的眼下,阴影如一。巨大的朱漆字“京”悬在冯雎头上,两侧站着的侍卫像是丢失了表情,直挺挺地站着,看得冯雎心生厌恶,而里头欢歌闹语好不快活。“师父。”他捏一捏空荡荡的剑柄,一跃而入。15大殿上,皇帝坐得极高,眼皮盖下来看人,眼睛只留了一线儿。“参见皇上。”梁巢生生硬地跟着其他人行礼,他还不太熟悉这些礼仪。皇帝缓缓起身,一动一静间万般威仪。“殿试开始——”皇帝的目光扫过阶下跪着的臣子与考生。“策问——”皇帝却一动未动,将耳朵微微偏向外头,说:“你们听见了么?”一时间跪着的人们面面相觑,不知皇帝何意。皇帝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坐回椅上:“那么开始吧。”冯雎的脸在他眼前忽的闪过,他攥紧了手,微微抬起头。可是某个瞬间——爹佝偻的背、娘皴裂的面颊,毫无预兆地出现了,像是一股拉力,将他往回拽。梁巢生使劲儿甩甩头,身旁的人看他眉头锁得死死的,怕他有事,轻轻一拉他衣角。“师父。”“儿啊……”那些声音像是藤蔓般缠绕着,交融着,在他脑子里撞击出巨大的回响。他最终还是抬起了头。16冯雎从未听过这样的风声。厉得很,尖啸着从他耳畔擦过,像兽类的呼唤,带着腥味儿。他以为京派武功虽狠却直,没想到招招阴毒,师父不敌,也不意外。毕竟,冯雎现在可能也要死了。他翻入墙内,却被一钩弯刀差点勾住了脖子,半空中他扫过庭内,发现全副武装的京派子弟都沉默地凝视着他。大堂前的屋檐下,立着一个颀长的阴影。是京派掌门。方才的欢声笑语不知何时已经停息,取而代之的只有枯叶儿被风吹着划拉过干燥地面带出的嘎吱声,一时间肃杀至极。“月池山掌门的得意门生么?”那阴影笑道,声音嘶哑得像个破驴车在赶路。冯雎落在角落里,绷直了身子,与他对峙着。“你不知道你师父死于我手?还敢来此嚣张?”阴影中走出一个精瘦而高的男人,不留须发,眼睛陷在眼窝里,灰白色。冯雎皱起眉,正要说话,那人又抢了先。“京派不要下手不够狠厉之人,凡留余地,逐出师门,不过,”男人笑了,眼睛眯起来,“我的徒儿还是忠诚于师门的,虽离开京城作了山贼,见到这块红玉,还是给我送了来。”冯雎深吸一口气。“你对你的师父也很忠诚,竟带着他的红玉来寻仇。我京派没有不认识这块红玉的弟子,毕竟你师父当年横扫京城,如果不是我,他可能要翻覆武林。可惜在我这里,他没这个本事。”他说,“见红玉则杀。”京派掌门也没有料到,这小子竟然比他师父更难缠。那年他与这小子的师父打得不分高下,竟谁也没伤到谁,终于,那人在缠斗中伤了他臂上筋骨,底下一时叫好。他愤懑不已,最后本可收剑,他却没有止住步子,长剑横贯那人心口,而比武台下满是沉默。这一次,他不仅要杀了这小子,还要用杀他师父的剑削去他的脑袋!冯雎在众人围攻之下,初靠着超人的体力优势占上风,缠斗一久,自然也体力不支。何况他虽有勇猛,柔性与灵活终究不及师父,微微失神间,左手的手指已被削去一只。断指之痛连心,常人早应失去气力,可他冯雎不是常人!一只毒饼下去,也伤不了他气之调和,何况一只手指?冯雎硬生生弯曲他的断指,死死勾在剑柄上,刀剑撞击的余波不断冲撞他手指的缺口,皮肉模糊。冯雎咬紧了牙。不可仁!不可仁!师父,武者不可仁!你怎么不懂?他们不会停下来!他们只会用剑剜去你的心!梁巢生,你看着,什么天子,什么皇城!弑我师父,作恶天子脚下,却无一人被定罪,反倒给了当朝第一武派的称号!待他们杀了我,你作了官,也赐他们一个好名誉,好功德罢!京派宅院的门外突然一阵喧嚣,马蹄声与人声混乱。几秒静默后,门被轰然撞开。黑色的轻骑兵如黑潮般涌进来,为首的骑兵直冲而去以铁链擒住了京派掌门。那是——皇帝亲封的玄麒麟。17冯雎醒来时是深夜,旅店的老板正在他桌边放上一只小碗,药味清苦。他费力地支起身子,老板忙迎过来:“冯雎吧?哎,你师父千叮咛万嘱咐,我却没能看住你,我对不住你师父。”冯雎摇摇头。老板坐在他床边,指指他的手:“你这左手算是废了,郎中说伤了筋脉。不过还好,右手还在,不碍事。那京派的人多已经抓去了,罪行一个跑不掉……当年杀你师父一事,也在审理,不过那掌门坚称是失手……”冯雎打断他:“为什么皇帝的玄麒麟会来?京派在京城欺压武林人,奢华作乐,他了如指掌却不惩治,为何偏偏今日突然肃清京派?”老板挠挠头,低声道:“这也是坊间传闻,冯雎你可别说是我说的……你可知道今年会试第一的会元?听说是策问时,他当着满朝文武与考生,细数皇帝对京派的纵容包庇,无所作为,当着满朝臣子的面儿呀……”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皇帝当时便大发雷霆,说他满口邪言,不敬天子,当即判他流放西南蛮地……不过,过了些时候,皇帝却又召了玄麒麟,然后,你便知道了。”冯雎说不出话来,左手不住地发抖。“其实要我说,京派在京城这么些年,仗着身上那点武功横行,早就触犯龙颜。一年前竟还闹出了人命,皇上恐怕早有杀心。没想到这会元胆子肥,竟推了皇帝一把,不过,自己也是挨得不轻……冯雎啊,这下你什么也别想了,养好病回月池山去罢,你为你师父受这样的伤,你师父在天之灵……”老板絮絮叨叨着,冯雎半闭着眼,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18梁巢生蹲在囚车里,数着星星。他其实真没想过会这么严重,此刻心里有点悲凉。那日他站在殿上,见皇帝那意味深长的侧耳的动作,心中猜测定是皇帝的暗示——毕竟凭他这几年来京城所见的经历,京派人的做派早为人所知,暗讽他们作乐胜过宫廷,全失武林之风的歌谣也随处可闻,皇帝问他们可否听见什么,或许是在暗示京派人的嚣张声势,已使这皇宫警惕。还有……梁巢生揪了揪囚车边角的枯草,回想起冯雎说的梦话。冯雎大概不知道自己会说梦话,睡熟了就满嘴师父、杀京派、去京城……他还以为梁巢生什么也不知道。哎,他可是今年的会元,自然是聪明绝顶,一点就通的嘛。说来也怪,他前三年都止步会试,今年一挥笔却是会元,大概时来运转吧——那么冯雎呢?也不知道他这会在干什么?报了仇了么?皇帝……听了他一番批驳,是真的不为所动?梁巢生半躺着,半合着眼休息,梦徐徐而来。“儿,这次要是不中,就回家来,安安心心种地,要不,家里开个私塾也行……”娘突然在他耳边念叨。梁巢生猛地惊醒,脸上湿漉漉的。明天,他就要被流放到西南蛮了。19哀风低啸,寸草不生,蝎尾在荆棘后一闪而过。这是去往西南蛮的必经之路,是蛮人的聚集地,可却人烟稀少,干旱异常。梁巢生与一群褴褛衣衫的囚犯走在一起,粗长的铁链将他们栓成一列,太阳把铁链烧得滚烫,磨着肉,梁巢生的腰间很快起了一圈儿水泡,而铁链继续摩擦着,又把水泡给磨得稀烂。走到驿站时,终于能停下来歇息一会儿了,但已没人有力气哪怕小小地欢呼一声。官兵用鞭子把他们驱到围栏里去,开始发放水食——真像放猪,梁巢生想。梁巢生正要想嚼咽下那只干瘪的饼时,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四周,谁也没出现。他觉得有点好笑,然后继续埋头啃。饼很快吃完了,他正要弯腰去拿身旁那只盛了水的小碗,却摸了个空。梁巢生茫然地抬起头,刺目的光却没有如期而来,一片清瘦的阴影挡在他的面前。他看去,阴影里恍恍惚惚是那人的脸。“老弟,西南蛮地之路险恶,吃了你那么多饼,思来想去,我还是送你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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