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物语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
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它。
——罗曼·罗兰
他已经很老了,
在草屋里一住就是多年。
从前的好友,
自杀的自杀,逃亡的逃亡,都散尽了。
山中清寂得很,守着几卷旧书、一把断琴,和积灰的残剑,
他种花,栽树,听虫鸟声,
过依旧逍遥的生活。
他也从不去想过往。
但总是做梦,破碎的,细琐的,
都是很久以前的小事了,
元宵时看的烟火,灯影里的杂剧,与友人的纵酒游乐……
三十年前的片段,三十年前的人。
黎明醒后,他仍然觉得满心欢喜,仿佛就是昨天。
壹
大抵苍凉的故事,
都有一个热闹的开场。
1597年,正值明朝万历年间,
在诵祷的经文声中,
张岱出生在这繁华的江南。
张家是书香门第,
祖上三代都是进士,
当张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
他就抓起书卷乱翻起来。
家里的酒鬼爷爷很疼这个孙儿,
常常带着他去书房或快园游玩,
给他讲古人的文章,
期望孙儿将来能考取功名,
做治国平天下的大事。
庆幸的是,
张岱遗传了爷爷嗜书如命的优点,
不幸的是,
他读书却带着天生的痞气,
书当快意,才能尽兴,
八股的那一套,根本拘不了他。
天文,地理,兵法,方术,
乃至稗官野史,各类杂书,
不问有用没用,拿来便读,
读到酣畅处,
常像喝醉一般手舞足蹈起来。
别人念四书五经,都在死记名家注解,
他从不看参考书,只求一刹那的妙悟,
结果到了考场,
惨败,再考,惨败,再考,惨败……
张岱怒了,将毛笔一甩:“老子不考了!”
人活着本就为快乐,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他从此再没有踏入科场半步。
贰
没了功名的压迫,
张岱越发放浪起来。
他酷爱繁华,
所以总要挤在人群里凑热闹,
哪里人头攒动,火树银花,哪里就有他。
清明时扫墓,
他眼中看到的是“不识愁滋味”的郊游:
男男女女穿着华丽的衣服,
四处敲锣打鼓,
有的在船上嬉笑追逐,
有的欢呼畅饮,沉醉在春光中。
端午划龙舟,那场面惊险刺激,
几十条船在水中冲刺拼杀,
激起无数的漩涡,
岸上的人沸腾呐喊,热闹极了。
张岱说“以看竞渡之人胜”,
划船没多大意思,
最值得看的是划船的人,
这场景他看过几十次,总看不厌。
到了七月半,也就是鬼节,
他眼中的西湖更是喧嚣嘈杂,
湖上到处灯烛辉煌,
各种音乐和歌声响作一团。
他说“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风景没什么可看,最值得赏的还是人,
形形色色的人,在他眼里都可爱,
妇女抱着哭闹的孩子,
穿梭呼喊的轿夫,
低头弹曲的歌姬,
饮酒赏月的僧人……
等到人都散了,
张岱和几个朋友才唱着歌划着船出来,
欢宴过后,就倒头呼呼大睡过去。
他还喜欢看烟花,
那种如梦如幻的芳华。
很多年后,在乱世的颠沛流离中,
他仍记得以前的一个苏州人,
夸他们那里的烟花太盛大:
“苏州若放烟花,根本没地方燃放。”
大家都不解:“为什么呢?”
他说:“天空都被烟花塞满了,连空隙都没有啦!”
人家笑他说大话,张岱看后才知道是真的。
他曾言:“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
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
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
张岱永远是人海中的看客,
贪恋着尘世间的烟火气,
总要捱到午夜,等人都走光了,
“曲倦灯残,星星自散”,
他才缓缓地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像极了贾宝玉这样的痴人:
“我这一生,只愿人能长聚,花能常开。”
叁
那时他还年轻,
一味的任纵故我,浪迹四方,
亦无论如何,都要依自己心意而活。
看中一块千斤重的木头,
他就费尽力气,
将它从京城折腾到绍兴老家,
还刻上字,当成传家宝。
他喜美景,就踏遍千里河山,
有时甚至要冒生命危险。
泰山路途遥远,且山上寒冷湿滑,
他登一次觉得不够,
也不管当地人的嘲笑,
就冒着遭厄运的风险,再登一次。
炉峰险峻异常,
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他一路从谷底攀到顶峰,
只为领略绝美的烟霞。
他爱喝茶,就发明出兰雪茶,
甚至专门养头牛,研制各类食法。
当张岱听说,
有位叫闵汶水的老先生,
不用喝茶就能辨出茶的好坏时,
他特地坐船去拜访。
老先生故意怠慢他,
可张岱执意不走。
最后老先生忍不住问:“客人怎么还没走啊?”
张岱洒然答道:“如果我喝不到您的茶,是绝对不会走的。”
闵老头便烹茶,张岱问他:“此茶产于何方?”
闵老头答:“是阆苑茶。”
张岱尝了一口,摇头道:“这是阆苑茶的制法,但味道却不像。”
老先生偷笑:“那你说说这是什么茶?”
张岱说:“应该是罗岕茶。”
闵老头很吃惊:“奇了,奇了!”
张岱又问:“这水用的是哪里的呢?”
闵老头答:“惠泉水。”
张岱又尝了一口:“别骗我,惠泉从千里外运来,怎么会这么新鲜呢?”
闵老头说了实话:“不敢骗你了,这是取的新水,顺风时用船运来的。”
他又倒了杯茶给张岱。
张岱尝过后,笑着答道:“香气扑鼻,味道浑厚,这是春茶,刚才的是秋茶。”
老先生面露敬意,正色道:“我活了七十岁,
见过太多的品茶者,却没有一个比得过你!”
窗外明月在树影里隐现,
室内的一老一少,
煮茶清谈,因此结为至交。
张岱爱看戏,
以致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
每逢见到一出好戏,
张岱恨不得把剧本打包起来,
使之流传千古而不朽,
只可惜真正懂的人太少,
“其实珍惜不尽也”。
他听戏,演戏,写戏,导戏,
甚至任性到大闹金山寺。
有一天夜里,他带着戏班子,
在雾气腾腾的江上停泊,
岸上的金山寺早已是漆黑一片,
他一时兴起,领着一众人涌入寺内,
在大殿里大张旗鼓地点上灯,
一时间灯火通明,锣鼓喧天,
大家穿着戏服,
大唱起“韩世忠长江大战”。
和尚们从梦中惊醒了,
衣服还没穿好,就一骨碌爬起来,
打着哈欠围观,
等戏演罢,一众人飘然而去,
和尚们个个目瞪口呆,
实在弄不清这伙人到底是人是鬼。
张岱活得太新鲜,太肆意,
只是爱戏的人都该深知,
那戏文里咿咿呀呀的悲凉味:“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看台下的他,总会驻立很久,很久。
肆
张岱交朋友有种江湖气。
他的人缘广到三教九流都有,
无论什么身份,
王公贵族也好,妓女和尚也罢,
他都能与他们打成一片。
他尤其欣赏那些有真气的人: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
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因此,他的朋友也都是有血有肉、至情至性的人。
有一次,他坐在山顶看晚霞,
与对面一个叫萧伯玉的陌生人闲聊,
一席话下来,萧伯玉发现自己遇到了知音,
高兴地忙拉着张岱去他家,
连着聊了好几晚,
两人成了无所不谈的好友。
大画家姚简叔,
是出了名的孤傲之人,很难接近,
他和张岱原本不认识,
但两人却一见如故,定下了生死之交。
姚简叔直接搬到了张岱家里,
两人一有空就去喝酒,
直喝到酩酊大醉,然后跌跌撞撞地回来,
倒头睡过去,鼾声震天!
张岱还欣赏像王月生那样清高的风尘女子,
像金乳生那样痴迷花草的花匠,
像祁志祥那样深情的浪人。
在他的眼里,
这些有性情的人才是真的潇洒自在。
张岱活得太热闹,
结交无数朋友,举办无数的宴会,
狂来说剑,怨去吹箫,
喝最烈的酒,做行侠仗义的事。
时而一群人骑着骏马,
在山林中驰骋围猎,
时而赏着美景,
将沿途假和尚的佛像砸个粉碎,
时而号召众人兴修河道,
使周围的百姓受益。
在他看来,“人生本就是拿来浪费,拿来虚度,来换取各种快乐的。
你活得那么久,如果不快乐,又有什么意思呢?”
伍
可是,世道开始乱了。
成群的盗贼四处流窜,
各地战况不断。
张岱47岁这一年,
前线忽然传来消息:
清军已经占领紫禁城,
正式改国号为大清。
紧接着,清军南下,
所到之处,逢人便杀,
留下无数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1645年,清军攻入扬州,
仅仅十日内,就屠杀平民80万,
攻破嘉定,屠城三回,杀平民10万人,
江阴八十一天内,城中仅剩50余人,
苏州、江阴、金华、厦门、广州……
直杀到“县无完村,村无完家,家无完人,人无完妇”。
后来有历史学家统计,
清军屠杀汉人高达五千万之多,
致使当时的人口减少了三分之二。
整个天下已经大乱,
“国破家亡,无所归止”,
张岱失去了一切,
成为了无家可归的流民。
顺治二年,满人颁布剃发令,
强令所有汉人剃发蓄辫,
如果不遵守,一律斩首。
张岱的好友祁彪佳邀朋友喝酒,
纵谈古今忠烈,
然后闭门,
在祠堂里写下绝命书,投水自尽。
他的堂弟燕客,
原本是疏狂不羁的纨绔,
却毅然投入反清复明的队伍中,
最后战死在沙场上。
张岱无数次想到了死,
想过立刻逃离这悲惨的人间地狱。
可是,引刀成一快的意气,固然是节义,
但选择生,却比死难太多太多。
他要苟活下去,为前朝写一本不朽的历史《石匮书》。
“然余之不死,非不能死也,
以死而为无益之死,故不死也。
以死为无益而不死,则是不能死,
而窃欲自附于能死之中;
能不死,而更欲出于不能死之上。
千磨万难,备受熟尝。”
他披散着头发,
带着几卷破书,几张破桌椅,
隐入山林之中,
嘲笑自己“如毒药猛兽”。
只是,“鸡鸣枕上,夜气方回。
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无数次,望着那个时代的背影,
望着长绝的故人,他老泪纵横。
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
陆
晚年的张岱,过着极清苦的生活。
他穿粗布衣服,吃最素淡的饭菜,
闭门谢客多年,甚至常常要饿着肚子。
但这位固执的老人,
始终没有向清廷妥协一步。
他依然年复一年地写《石匮书》,
做很多前朝的梦,
竟也没有哀怨,只是常常自我调侃:
“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著书二十年耶仅堪覆瓮,之人耶有用没有?”
想必听者也会大笑几声。
李敬泽先生说他:“明季遗民中少有如张岱这般没心没肺的人。他竟无怨愤、无哀伤。偶尔张岱会感慨,但也只是一声轻叹。”
他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里,
精心建造了一所园子,
搭几间棚屋,在门前种上树,
四周有山崖,有溪流,
幽深的竹林里,
有曲曲折折的石板小路,
他读书,听风,赏月,
远离一切世俗的纷扰。
他看到山上有个洞穴,
就打算死后葬在那里,
连墓志铭都想好了,
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语气: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
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
任世人呼之为败家子,
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古龙在《欢乐英雄》里说:
“世人皆以痛楚、孤独、悲伤为大境界,
以为这就是深邃的人生,
殊不知欢乐才是人生的真谛。
一个人获取欢乐的能力才是真正有用的能力。
伤春悲秋、离愁别绪太容易了,
读几首诗词即可,
但获取欢乐太难了,非大丈夫不可为之。”
这就是张岱啊,
一生如风不舍爱与自由,
亦能经受住常人无法承受的家国之痛,
他至死也没有回头,
因为真正的浪子是不会回头的。
几百年后,
有很多人读着他的梦问道:张岱是谁?
是崇祯五年,
独往湖心亭看雪的那个痴人么?
那一天西湖大雪纷飞,那个人欣喜万分。
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喜欢,就给我一个“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