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是我同学中最有天赋、最聪明和顽皮的那一个,我们相识在“五七干校”子弟中学。说那是中学,还不如说是一排芦席棚中玩乐的“天堂”。我们这些需要和父母一起改造的子弟,被临时找来的“老师”代管着自由读书,其实这些老师都是有相当文化和背景的干部,就说我们英语老师,她是从美国回来的,曾给总理做过翻译。记得开学的第一天,当我们的代管老师走进教室,还未自我介绍时,他便从座位上跳起来,向老师发问:“老师,骡子和马有什么区别?骡子为什么不能结婚生子?”老师愣住了,我们一群学生也被他的问题惹得满堂大笑。老师笑着回答他:“因为骡子是马和驴的后代,它天生不能生育。”他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十分满意,失望地坐下。
不知为什么,当我第一眼看见他时,就知道自己注定了要跟着他混了。放学后,我终于找机会和他还有他的一个跟班爱流鼻涕的男生走在了一起,我发现他的腰间扎着一条很宽很厚的牛皮带,一看就是军用挂枪的那种。我羡慕又好奇地问他:“哪来的这皮带?”他自豪地撸起衣服,让我瞧个仔细。爱流鼻涕的男生说:“这是他爸的,他爸是什么司令的警卫排长。”我后来才知道,他姓伍,小名叫乔乔,他爸曾是四方面军的老红军。爱流鼻涕男生叫三毛,老爸是组织部的。从此,我们三人成为“五七子中”最好的同学。
那年夏天,芦席棚里快热得喘不上气来了。老师无精打采地在讲台上念着“样板戏”节选的课文,不少学生在竹筒搭成的桌上睡觉,我们三人坐在最后排,乔乔偷偷地把后面的芦席棚挖了个洞,从洞中瞄到隔壁教室老师在上课。他兴奋地对我说:“快看!女老师,好年轻漂亮!”我扒开乔乔,从洞中看到那位女老师,真的漂亮,那双白皙、修长的腿太美了!就因为这次芦席棚洞的“窥视”,我们三人约定,每当这位年轻的女老师上课走过学校前的七里湖的青砖拱桥时,我们便偷偷躲在桥边一排灌木丛中,一直紧紧盯着老师看。乔乔说“轻轻的,轻轻的……太漂亮了,这就是康桥!”金色的朝阳衬着老师丰韵的身姿,灰白色的短袖上衣在微风中紧贴着她的身腰……我那时根本不懂什么是康桥,就是觉得七里湖小桥上的老师太美了!其实那位年轻的女老师,就是后来教我们英语的老师,她的美丽和气质使“五七子中”充满了无穷的活力!
终于有一天,我们可以不上课了。全体老师被军代表集中起来进行政治学习。乔乔指着七里湖那边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对我们俩说:“走,到那边去摘桑枣吃!”我不知道什么是桑枣,奇怪乔乔怎么知道的这么多。三毛说:“这是跟他爸学的,红军当年也吃过这。”我们三人一路飞跑,跳进油菜花地里,乔乔解下腰间的皮带,疯狂地在手中挥舞;我和三毛也捡起树枝学着他。油菜花被我们打掉在空中飞舞,一片金黄的“雪花”。
桑树长不高,我们三人一下就各自攀上一棵树,乔乔说:“捡大的紫色的吃!”我摘了一颗象紫葡萄似的桑枣放进嘴里,一口咬下,真甜!我们三人在树上吃得满嘴唇都是乌黑的,相互指着笑起来。突然,从不远处油菜花地里跑出一个老乡,大声地嚷着:“是谁在树上糟蹋?”我看见一个年纪大的老头拿着棍子往这里赶来。“不好,快跑!”我大叫一声,第一个从树上跳下就跑。乔乔和三毛也跟着跳下树,可是乔乔的腿被树枝绊住落地,受伤很重,他一瘸一瘸地叫道:“哎哟——哎哟,你们快跑别管我!”我跑回来和三毛扶起乔乔,三人朝教室方向慢慢地跑动。我看见老乡已经离我们很近了,我放下乔乔正好捡起地上一根竹棍,我迎着老乡冲过去大叫:“你再敢追一步,老子就和你拼了!”我不知道哪来的狠劲,反正三毛是比我更弱的,乔乔又伤了,只有我能顶上了。老乡一愣,也不想再追,一个劲地说“你们干校卫生好,吃了我们这要拉黑巴巴的!”他想吓唬我们。乔乔笑了:“不理他!红军都能吃我们怎么不能吃?”我和三毛把乔乔扶回了干校医务室。
天有不测风云,乔乔是伤到严重骨折,当天就被他爸送到了沙洋镇医院。从此,我和三毛每天都像失去了主心骨似的,上学、回家都不知道要干什么,两人经常坐在水渠边默不出声。我知道我们俩谁也不是那种能领导别人向前的人。我们曾想扒上拖拉机去沙洋镇看乔乔,但还是因为胆小而放弃。
终于有一天,我们等到乔乔来上学了,那天别提我和三毛有多高兴,我们相约晚上在干校马棚边的草垛见面,庆祝乔乔的康复。三毛把他家奶糖拿来不少,我只拿来了三块酥饼,我们家总不如三毛家。
我们坐在草垛上,吃着零食望着满天的星空,我才发现沙洋“五七干校”的夜晚是这么宁静和美妙。乔乔说:“想去沙洋镇不?”离开城市有一年多了,我和三毛当然想去热闹的地方玩,哪怕是一个小镇。我和三毛不约而同地说:“想去,当然想去!”
乔乔说:“好!过几天我把我爸自行车搞出来,我们请假一起去沙洋玩。”我们三人就这样约定去沙洋镇了。
我真没见过有这么重的自行车,乔乔说这车是他爸当年从日本人手中缴获的。我们只能用抽签方式来决定,一人骑一人坐一人推,巧得很,乔乔运气差,总是抽到推的角色。现在想来,他肯定是有意让给了我和三毛。还未到沙洋镇,乔乔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我和三毛实在过意不去,只好都不骑车和坐车了,一起推车走到沙洋镇。
到了沙洋镇我和三毛才知道,乔乔在住院时认识了县宣传队一个漂亮的女孩,演“阿庆嫂”的,也是干校借到县宣传队的。乔乔把我和三毛身上的钱全要去了,花了三块八角钱,给那女孩买了一个小口琴。我想他真舍得,花那么多钱,凭什么给那个女孩买口琴?我和三毛有点不高兴,饿着肚子跑到汉江边,突然看见有架直升飞机在空中盘旋,我俩光顾着看飞机了,把和乔乔怄气的事全抛在脑后了。不知过了多久,乔乔领着一个女孩跑过来,喊着:“跑哪去了?害得我到处找!蓉蓉给你们拿酥饼来了!”原来这女孩叫蓉蓉,白白净净的,眼睛特别好看,她大方地把报纸包着的酥饼给我和三毛,我俩接过来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后来,我们四人一直沿着汉江边走着,听蓉蓉唱“沙家浜”。
没想到,这次沙洋之旅成为我们三人的告别之旅。据说那天我和三毛在沙洋镇看见的直升飞机,是上面来了一个“大人物”,带来了最新指示,要调走一批“改造”好的人,继续疏散一批“顽固”分子。三毛家调回了省城,我家疏散到更偏僻的农村,乔乔
家还留在干校。
许多年以后,我才从父亲那得知,三毛爸因揭发乔乔爸有功,才换来回省城工作。也不知什么原因乔乔爸上吊自杀了。乔乔后来进了沙洋红卫兵“战校”,不到十八岁就去了一个县化工厂当工人,在那里安家结婚。改革开放那年,我曾去那个化工厂,打听过乔乔,老工人说对这人有印象,瘦瘦的得了肺病,病休后带着老婆孩子去了广州,从此再也没有消息了。
还是改革开放那年,我在北京白石桥碰到三毛,他已办好出国手续,去法国留学,他爸也调到了国家气象局,巧的是他爱人也叫蓉蓉,不知是不是沙洋那个蓉蓉,我没见他爱人。
“五七干校”这个渐渐被人们遗忘的事物,它的功过是非留给历史学家去评说。其实幸福和苦难都属于灵魂;只有灵魂的震撼才是人生真正的财富!普希金说:“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我一直在思考,疯狂、荒唐的年代里,并非全是无聊和罪恶,大部分人依然在黑夜里寻找亮的乐趣;黑夜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你走出黑夜时,你的双眼成为了色盲,美与丑,真与假,苦与乐…….你什么都分辨不清了。我真的不希望自己现在“成熟”得完美,没有一点率真、任性和顽皮,我依旧怀念那时的乔乔和三毛,怀念我们三人在一片金黄色油菜花里飞舞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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