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佛家说的,一旦起心动念,也就有了因果。
初看白先勇,就是这样的感觉。散文也好,小说也好,他讲述的故事,他经历的人生,有因有果。而今再看,只叹当时明月。
关于他的评论太多,纷杂不一。有人研究他的家庭,有人拔高他的思想,有人说存在局限,还有人咬紧同性恋问题穷追猛打。我只是个爱多愁善感的小姑娘,还没来得及经历什么,也就无所谓那些是非曲直了。
我只是惊异那些风格截然不同的小说和散文竟然出自一人之手,愁苦凋零,纯真热烈,都教人忍不住反复回味沉思,最末留下来的总是能够感动人心的力量。
有些人,擅长演绎。提起笔就能洋洋洒洒,热情万分,面上却依然从容如初。比如张爱玲,比如李碧华。男欢女爱,动荡时局,全都可歌可泣,仿佛人生非这么一场倾国倾城不可了。张爱玲为爱而写,娇蛮任性却才华横溢,一身旗袍华美得摄人心魄,一部部经典之作全都在教人相信人生注定分离的凄美。相爱之后,却又彼此天涯沦落,才能教人刻骨铭心。
于张爱玲,爱与恨,就像烧红的烙铁,碰一下都不可以。
白先勇也哀叹,也卷入爱恨交织的泥沼,却默不作声地站在历史的棋局外,哀叹命运。有时候,甚至连哀叹命运都不必,这样一种亘古的悲哀,似乎有一股跨越时间的力量。
白先勇的小说读来就像是辛弃疾的词,浮云变化都抵不过今朝迟暮。就像《台北人》,里面形形色色的人们大都如此。那么多曲折的人生,在《台北人》的十四短篇中竟然就这样像信手拈来般摆在我眼前。一个个仿佛都背着沉重的担子,流光了生活的勇敢和热情,在我面前,或冷眼相对,或热眼相望,沉甸甸压来一座大山。
“纪念先父先母以及他们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扉页上写着这样的话。书中人物大都不是真正的台北人,而是因战乱而离乡背井,客居在台湾的“忧患重重”的一代人。欧阳子评价白先勇的《台北人》只写了两件事,“过去”和“现在”。他们在台北,却一直活在回忆里。即使适应了新的环境新的人,也仍然眷恋过去,不能释怀。
《台北人》平和低调,时时刻刻都在对比。慢慢地讲述,步子却一刻没停。我喜欢它的慢,喜欢它恍如昨日交织的错觉感。《台北人》就像一本历史书,时间的手掌控着大人物或者小人物,影响着这个人的人生,那个人的性格,这个时代的更替,那个时代的遗憾。
白先勇身为男儿,不比张爱玲,竟也有这样的独特细腻,甚至是更为不同的尖酸刻薄。那些个沦落风尘的女子,各个都洞察世事,比如尹雪艳,比如金大班,比如云芳老六。她们都有一颗被风雨浇得透凉的心,她们埋没在风尘里婆娑而朦胧的脸是不是在说,像这样的无所谓根本算不了什么,甚至已经像过了千年万年那么久那么平常和不值一提了。
江山易老,美人常在。就像琵琶行里不停诉苦的歌女,一样真切的故事,白先勇讲来却更多了些历史的情怀,有了历史的韵味和苍茫。
白先勇的小说或许和张爱玲有些相似,但散文却完全不同。偶尔读到张爱玲的散文,和小说一样,乍一瞥风情万种,细看却还是一样满目苍凉和自叹的语调。若非这样,只就事论事地叙述,却又不免显得苍白。白先勇的散文却不是这样。
仍然记得《树犹如此》这样写着,“美中不足的是,抬望眼,总看见园中西隅,剩下的那两棵义大利柏树中间,露出一块楞楞的空白来,缺口当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什么样的人离去了,才会是连女娲炼石补天也补不回来的空缺?
在一个访谈节目里,白先勇在谈到王国祥时说,“他是我的朋友、知己、亲人、患难与共的人。”王国祥于白先勇,就是这样的存在罢。在《树犹如此》里,他说:“当时如果有人告诉我喜玛拉雅山顶有神医,我也会攀爬上去乞求仙丹的。”白先勇在这篇散文里一直传递着一种异常温柔的克制力,行文平淡,娓娓道来,纵使深情却依旧笔调温和,只能懂得人自己感受自己震撼。最后相执的手无力垂落,他忍不住心痛,却也只一下便立刻收住了。
死生契阔,却要静默如斯,才真的是悲恸到了骨髓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和事,才拥有如岁月般不动声色却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力量,能让人可以像这样看透一切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读白先勇,就像站在江南小镇的一场烟雨里,甘愿不间歇地淋着,直到浑身湿透。结果不言而喻,只做了他书中的文字囚。兴许等到年华消逝,历经过岁月的无情之后,我才会理解一二,对过往的姹紫嫣红也要像他一样如数家珍,一件件摆放仔细,唯忆当时明月了。
洪水如何,文字囚又如何,我为这样不能自已的沉浸而快乐而感动。反正青春正在路上,反正时间也无法逆行,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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