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忧郁的女孩。
美丽的女孩很多,但忧郁的不多。,忧郁是一种比美貌更吸引人的品质。美貌可以通过化装和美容得到,但忧郁是从血液里一逼一射一出来的。美貌随着年老就会贬值,忧郁像陈酒一样,时间越长越醇厚。
凭着这份与众不同的忧郁,我赢得了大学班上的才子姜麒的一爱一恋。
忧郁当然有害处,它像小刀一样刺破我的神经,使我面色苍白身一体羸弱。于是我常常有些小病。有小病是很幸福的事情,中国古代的美女都是有一点小病的,比如西施,比如林黛玉。要是她们没有了病,一切美感都要消失。
学校组织志愿者,到临终关怀医院去服务。
我第一个报了名。听说那里没有一个病人活着出过院,我想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忧郁的地方。我很好奇,而且想让自己的忧郁更上一层楼。就像高水平的运动员要参加奥运会一样,我的忧郁要经历死亡的洗礼。
许多女同学都没有报名,她们说怕死人。
姜麒说,我知道你也害怕,但是你更善良。忱愁和善良使你焕发出圣洁的光芒。我喜欢我的妻子充满对生命的同情。
我心里很高兴这评价,但浮上脸庞的,仍是淡淡的忧愁。忧愁已成为我的面具,无论什么样的感情,我都用忧郁来表达。
姜麒也报了名。星期六的下午,我和同学们到达临终关怀医院。外表上看起来,它同一般的医院没有多大区别,甚至更安宁。
戴着圆圆白帽子的胖hushi长说:“同学们,请静一静。我们这里是人生最后的一站,病人将从这里走向永恒。他们多是鳏寡孤独的老人,你们要送给他们最后的温暖。”
那一瞬,我突然后悔到这里来了。年轻是一种多么好的状态啊!我讨厌衰老,衰老是很恐怖很肮脏的事情。我要老了,我就自杀。让自己永远保持在青春的魅力当中。
hushi长接着说:“我先介绍一下病人的情况,同学们自由选择愿意陪伴的病人。第1病室第1床,方文老先生,70岁,肺癌晚期。孤身一人,是一位著名的京胡演奏艺术家……”
我立刻说:“哎,护上长,我就要这位老人了。”
姜麒拉拉我说:“杜鹃,为什么这样一性一急?护上还没介绍完呢,你听听别人的情况,再作选择也不迟啊。也许我们两个会在同一间病房为老人服务。”
我不想同姜麒在一间病房,因为我实际上很厌恶病人,我不想让姜麒看到我的失态,这个病人是搞艺术的,也许比别的垂死的人,会有趣一点吧?
hushi长领着我向走廊深处走去,我的皮鞋后跟像颤一抖的牙齿敲击地面,嗒嗒作响。我不好意思地说:“下一次我穿软底布鞋。”
hushi长说:“这双鞋就很好。我们这儿和一般的医院不一样,喜欢热闹,越热闹越好,有人间的气息。”
护十长推开房门的同时,京胡声停了。
一个70岁的患肺癌的老人,会是什么样呢?我原来想象,一定瘦弱苍老,脸白如纸,胸腰佝偻。但听了京胡声,就不敢下太悲观的结论了。心想他可能病情还轻,还能熬一段时间。又想,那也许是看他的人为了引他高兴,特地发出的快活之声。
屋里只有一张床,一个人,一把古旧的京胡倚在床边,老人落叶般地飘浮在白色的被单上面,因为怕冷,斜盖着一角被子。
他比我所有的想像都更加枯萎,但那声音又分明是他发出来的。
看到我们进来,他说:“啊,hushi长,您好。今天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声音之大,吓了我一跳。要不是亲耳听见,真不相信这么干瘪的躯体里,能蕴藏这么响亮的声波。
hushi长说:“方老,您好。这位是大学生杜鹃,以后她会经常来看望您。好,你们谈。一会儿,我来为您作治疗。”然后走了。
我很拘谨地问了好,小心翼翼地说:“要我为您做点什么事吗?”
他猛地坐起来,用脚摸索着找鞋,下肢软而长地耷一拉着,在地上盲目地划着圈。我很想帮他提鞋,但不知如何下手。
好不容易他把鞋穿好了,端正地坐在床沿上对我说:“啊,做事?不用!不用!我现在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你看,我能自己走路……”
他扶着床栏站了起来,蹒跚着,刚丢开了床头,就赶紧去扶小床头柜的犄角。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差点跌倒。他嘟嚷着说:“对不起,都怪这个地太滑了。”
我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好像一个演员在对观众说话。“你看,我还能自己喝水。”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抖抖索索地掀了盖子,大口地喝着不知何时凉下的茶水,一边喝,一边看着我,看我是不是也在看着他。
当他把盖子放回茶杯上的时候,手抖得非常厉害,盖子就掉到地上了。
我蹲在地上拣盖子的碎片,他不好意思地说:“我早就想换一个茶杯了。”
我很希望摔茶杯这样的事多发生几起,我就有事干,不至于难堪地静默
他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似乎也想打开僵局,就说:“对了,我还能自己叠被子呢。”然后不由分说地就站起来叠被子。
医院的被子没头没脑,像一顶囫囵降落伞,叠起来很费劲,方老累得气喘嘘嘘。我几次想劝说,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也不便说。
总算叠完了,他倚在被垛上呼一呼喘息着说:“怎么样,我叠得很好吧?”
那被子像一个刚一揉一出的面团,因为水放多了,四周瘫一软,松垮垮地叭在床角,叫他再一压,更匍匐的没了形状。
我看着他的动作,想起了姐姐家刚上学的小外甥。
我很可怜他,就说:“方老,您歇歇吧。看您叠的这个被子,像个锅盖,一点棱角也没有,多难看。我来给您重叠吧。”
没想到他固执地说:“不!我不用。我叠的就很好了。”
依我以往的脾气,我就不理他。但今天是集体活动,要是别的同学看到了瘫一软的被垛,就会说:杜鹃,你这个志愿者怎么不为病人干事呢?于是我推推他,示意他靠边,我来给他重叠一遍,没想到他纹丝不动。
我灵巧地闪开他,把被子抖开,飞扬的尘灰呛得他直咳嗽。我有些内疚,又觉得这完全怪他。要是他及早躲开,我干得顺手,就不会这么乌烟瘴气了。重叠后的被子棱角分明,好像兵营的床铺。
我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得意地说:“您看,现在这被子多挺括。””
老人没理我。
我不知说什么好,方老似乎感到自己有打破尴尬的责任,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尽量地振作着说:“杜鹃,你给我唱一段京剧吧。就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这段,我来为你伴奏。”说着用手吃力地摸琴。
我赶忙说:“方老,很抱歉,我不会唱京剧。流行歌曲还凑合,对您说的那个段子简直门外汉。”
方老怀疑地说:“不会唱京剧?不能吧?京剧是我们的国剧,你要真不会就更得学了。”
我满怀怜悯地看着他,心想一个人要是热一爱一他的行当,就会把它当成恒星,以为全世界都是围着它旋转,太可怜。这个人要是再老了病了,还这样孜孜不倦地说教,就更可怜了。我想说,不会京剧算什么呀?有学它的功夫,我还不如背几个外语单词呢!但我动了侧隐之心,不愿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不休。就说:“我们换个题目吧,除了京剧,别的都行。”
方老一下子很失望,似乎比我同他争论还让他接受不了。他喃喃自语说:“说点别的?说点什么呢?”我们就这么呆呆地坐着,像一老一少的泥人。我并不觉得太难受,默默地想其它的心事。他是这里的主人,而我不过是匆匆的过客。
过了一会几,方老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开朗起来,大声说:“好,说点别的。杜鹃,你给我讲一个笑话好吗?”
我不由得怨自己,这真是烧香引出鬼来了。讲笑话?我最不喜欢的事就是讲笑话了。那纯粹是无聊的人们为了消磨过多的时间,编造出来的庸俗佐料,恰和我的天一性一水火不容。我冷冷地说:“方老,请原谅,我从小就不会讲笑话。”
也许不该对一个垂危的老人这样淡漠,但我更尊重自己的意志。我希望他能就此打住。
他开始剧烈地咳嗽,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咳得这样厉害,青筋暴跳,双眼充一血,每一声都像风干了100年的枯柴骤然断裂。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正想像电影里的丫环那样给他捶捶背,没想到他突然噤了声,好像被一双无形巨手半空中抓住了咽喉。我慌得要喊hushi,没想到他又喘过气来了,嘴一张,很光滑地吐出了一块血团。然后一切风平一浪一静。
我半张着嘴,很受了惊吓。方老顾不得拭净嘴角的血丝,微笑着说:“没什么,好……好了,你不讲,那么,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吧。”
我惊魂未定,战战兢兢地说:“您还是休息吧。”
没想到他强硬地说:“不,我愿意给你讲。听了我的笑话以后,你也许会露出一个笑容。”
我没有办法拦他,就说:“随您的便吧,您愿意讲就讲好了。”心想就是侯宝林再世,我也不会笑的。
方老自顾自地说起来:“从前,有一个人要死了,大家都很为他悲哀。他说:你们不要这样为我难过,死是一件很快活的事啊。别人说,你怎么知道的呢?他说,假如我们到一个陌生地方去旅游,如果那个地方不好,我们就会很快地跑回来。要是那个地方风景优美,我们就会一直呆下去,是不是呀?别人说,是这么回事的。那人就说,那你见过一个人从死亡那边回来了吗?这说明那一定是个好地方……好地方……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眼泪都甩了出来。
我愣怔地看着他,比他刚才剧咳的时候还要感到恐怖。一个得了不治之症的人,他要哭,才是正常的,才会得到人们的同情。他如果开怀大笑,就有一种魔鬼的气味。我感到脸上的肌肉像刚出一水的活鱼一样惶惑地跳起来。
他笑得歪着嘴说:“社鹃,你为什么不笑一笑?这个故事是多么的幽默啊。你的笑容为什么那样吝啬?!你的父母难道没有教给你微笑吗?”
他的话激恼了我。一个人要死了,可以得到人们的同情,但这同情不是无限的。我决定反驳他。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告诉您,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个故事有什么好笑的。这是哲学上的偷换概念,死亡是一个单向通道,所有走过去的人,都没有可能再回来……”
突然,我顿住了。对一位濒临死亡的老人说这种话,尽管它事出有因,尽管它正确无误,也还是太残酷了。我在内心深处打了一个寒战,赶快掩饰地扭转话题“……方老,我帮您加一件衣服吧,我看您很冷的样子……”
他全然没有了朗笑时的气概,像稻草人一样,软弱地垂着头。
“不,我的身上不冷,只是心里冷。我不是小孩子,要是冷,我自己会加衣服的。”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门开了,hushi推着治疗车走进来,说:“方老,要输液了。您躺好,千万不要动啊。”
老人顺从地躺下,伸出嶙峋的手臂。上面满布针眼,像是被一种满身钉耙的奇怪兵器所伤。我不敢再看,把眼睛移向窗外,窗外是一棵槐树,树上缀着银耳环似的白花。
我听到轻微的金属声,然后是hushi说:“哎呀,对不起,方老,没扎进血管。让您受痛苦了。”
方老好像全然没有知觉,稳稳地说:“不要紧。这不是你的技术不高,是我的胳膊有问题。它已经扎了太多的针,像鞋底子,到处都是窟窿了。这不怪你。”
那个hushi连扎了好几针,当针头在因为淤血而呈紫蓝色的皮下蛇行的时候,我的心像刺猬一样竖一起硬刷,可方老仍然带着宁静的微笑,我怀疑是不是他的痛觉神经已经麻痹了……
hushi总算扎进去了。她对我说要到别的病房去一下,请我帮忙照看输液瓶。
又剩我和孤独的老头了。单调的输液水滴声响着,好像这屋里还有另一颗心脏在跳动。
方老仰面看着天花板说:“杜鹃,外面的马路上是不是有很多的人,有很多的车啊?”
我并不是成心敷衍他,只是街上的人和车以前有多少,我没注意过。就说:“还和以前差不多吧。”
停了片刻,他又问:“杜鹃,外面的天气是不是已经很热了?我看你穿了裙子,可我总觉得一天比一天冷了。”
我说:“快到夏天了,当然是一天比一天热了。”
我只是按照我的习惯说话,老人却明显地懊丧。但他像个不倒翁似的,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又站了起来。他说:“杜鹃,你听………
除了轻微的水声,房间像坟墓一样宁静。
我轻声说:“听什么?……我什么也听不到啊?”
他猛地火起来,说:“你比我年轻多了,怎么会听不到?”没等我作出反应,他的眼睛又现出神秘的光彩,说:“你听这输液瓶里药水溅落的声音……这一声是‘上’音,那一声是‘尺’音……仔细听……”
我真的听不出来,单调的水泡破裂声音,这一声同那一声没有区别。
方老对我是彻底灰心了。我想,这样也好,让我们都安静一会儿吧。他眯起眼睛,好像睡着了。
我的一精一神刚松一弛,他又出新的提议:“杜鹃,你能帮我拉一段京胡吗?我躺在这里,一动也不能动。真想听听京胡的声音啊。”
我很干脆地拒绝了:“这乐器我可不会拉,我甚至都没仔细看过它。”
我想他会伤心的,没想到他兴致勃勃地睁开眼睛说:“那我正可以教你啊,不然你一直坐旁边看着我输液,是件很枯燥的事。学点乐器,不是很好吗?你把京胡拿过来。”
我不好拂他的好意,就随手拉过胡琴。不知碰到了哪根弦,发出尖锐的噪音。
方老心疼得好像一根竹签子钉进了指甲,痛楚地说:“哎哟,我的小姑一娘一,你可手轻点。这把京胡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给我的,起码有200岁了。”
我持琴的手指一阵麻感,好像有一个一精一灵爬上手臂。我说:“啊……想不到它这么老了。”
老头来了谈兴,说:“是啊,自然界的一块石头,一棵树,也都有它们自己的生命。比我们人类要漫长得多了。”
同一个形容枯槁的老翁讨论生命问题,令人有毛骨乍立之感。我赶忙作出对胡琴好奇的神态问:“怎样才能让它发出声音来呢?”
老人以为终于找到了我们之间的契合点,连鼻尖都闪亮起来:“杜鹃,你听我的指挥。先用这个琴袋垫在腿上,免得拉琴时掉落的松香弄赃了你的裙子
我遵嘱把一个破旧的竹布搭链摆在膝盖上,有一种类似擅香的味道飘然而起。
“这个琴袋还是我的老伴做的呢,多么一精一致!转眼之间她已经离开我20多年了……好了,不说她了,我们开始说京胡。你看这琴担,是用湘妃竹做的。湘妃是中国古代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子,她的丈夫出征的时候死在战场上了,她的眼泪染遍了山野的每一丛竹林,从此,竹子上就有了紫色的泪痕……
你看,这琴弦是用中国最名贵最坚韧的蚕丝一精一制而成,震动它的时候,就有丝绸般的柔软与飘逸扑面而来……
你看这京胡的琴弓,是产自中国西域新疆的汗血宝马的马尾汇集而成。这一柄一琴弓,新的时候,有整整200根白色马尾,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只有100根了。可是它的弓力依然不减,拉起它,就好像听到了西域奔腾的马蹄声……
再说这拉琴时用的松香,来自原始森林千年古松流一出的松脂。它是松树的眼泪。对于那些最老的松树来说,简直就是它们的骨髓……
你再看,这琴筒是用灵蛇的皮包一皮绕而成。它像征着琴声的诡谲与灵动。这是人和天地对话的翻译。可不要小看了蛇,上帝对人的心思,就是蛇最先发现的……”
我静静地听着这些话,它像从一个老树洞里发出的啄木鸟声,锥入我柔一弱的心房。
我把琴在腿上放好。方老躺在床上遥控:“你左手一操一琴,右手持弓,对,好。就像这样拉……”
我用那把有100根银白马尾的弓子,碰了蚕丝做成的弦一下。京胡回应我的是极其粗钝的呻一吟。
“哇,太难听了!”我不由叫起来。
方老面露不悦之色,但他还算耐心地说:“不要着急。我刚开始拉琴的时候,声音也很难听。那时我刚满7岁,我的祖父说,你听啊你听,你别以为京胡是死的,它里面蕴藏着那么多的动物与植物的灵魂,你拉动琴弦,它们就会对你说话。我却一点也听不出来。后来,在一个充满了青草气味的夜晚,我在月亮下拉琴。突然,我听到了,三山五岳江河湖海的声音一齐在我的耳边响起来了,无数生灵在对我倾诉,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当我们有形的身一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以后,我们也许会变成一根竹子,一把蚕丝,继续对着大自然诉说我们的秘密……”
老人说得很神往,但我无法与他共鸣。我为难地说:“我不会拉京胡,恐怕体会不出乐器的神韵。”
方老仄着身,输液的胶皮管有一瞬因他体一位改变而弯曲,药液停止了流动。他热心地教诲着:“再试试。动作轻一点,再拉一下……”
盛情难却,我用马尾碰了一下另一根弦。
一声高一亢的噪音,像初学打鸣的小公(又鸟),裂帛样迸出来。
方老恨铁不成钢地说:“亏你还是大学生呢,怎么这么笨!你要用心去感受乐器,不能像用警棍一样生硬!”
我在家是个娇女儿,在学校是个好学生,从没有人这样斥责过我。我委屈万分地嚷道:“我说过不会乐器,你为什么非要一逼一我学这个破京胡?我是个大学生,不是演员!我是来陪伴你的,不是来当你的撒气桶的!你不但肺有毛病,我看一精一神也有毛病!”
老头愣了一下,好像没有料到我会这样激烈,他想缓和气氛,说:“我是为了你好啊。一个秀气的女孩,为什么要变得这样凶恶?”
他的话使气氛更加紧张。我恨恨地说:“我丑不丑你管不着。你少一操一点别人的心,管好你自己到了晚期的癌症吧!”
话刚一出口,我就知道我错了,但已无法挽回。
“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他哆嗦着问。
年轻人就是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也不会当面把头低下。我说:“我再也不想跟你学什么倒霉的京胡了!”奋力把京胡丢在床上。
京胡暗哑地惨叫着,几根断了的马尾,像愤怒的胡须在空中飘荡。
老头反倒平静了,冷峻地说:“你不要摔坏了我的胡琴,那是汗血的马尾,你赔不起!你不要自以为年轻,就可以傲视一切。现在,我先走一步。将来,你也要走这一步。当你我都不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这把京胡还会发出悦耳的声响。小姑一娘一,你不信吗?你也会有老的一天,你也会有死的一天!”
我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门开了,hushi走进来说:“怎么了?我好像听到有吵闹的声音?”
我不知怎样回答,侧过身掩饰着说:“啊,没有什么。我们只是在谈谈琴。”
方老不配合我,歪着脖子,忿忿地说:“不,不是没什么,是有什么。你们请来的这位小一姐,她可不是什么志愿者,她是极不情愿到这里来的。我知道,我活不了多少天了,在我最后的日子里,我想多看太陽少看陰天。可这个哭丧着脸的女孩,比黄梅雨还糟糕,只能使我的心情更加郁闷。我不要她来照顾我,我完全能照顾好自己,你们让她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她这张脸了,冷冰冰的没有一点笑容。再也不想听到她的声音了,她不会说出一句使人高兴的话来。”
hushi像哄小孩子一样地对他说:“方老,您消消气。”一边向我丢一了一个眼色,悄声说:“杜鹃,我们先出去一下。”
我刚想对hushi解释,她说:“姑一娘一,甭说,我猜得出来是怎么回事。甭往心里去,也甭难过。我们见得多了,错在这些快死的人。可人一要死,就先占了三分理。看在我们还要比他们多活好些年的份上,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我知道你受了委屈的。”说着还亲切地拍了拍我。
我赌气地说:“哼,他不愿见我,我还不愿意见他呢!”
hushi叹了一口气说:“他们都是摸了阎王鼻子的人,就原谅了吧。”
我不说话。
回学校的路上,姜麒问我怎么面容惨淡。我说,到这种地方来,心被冻透了,脸色还会好吗?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又到了志愿者到临终关怀医院活动的日子。姜麒说:“快走啊,杜鹃。到医院去。”
我说:“我……我不去了。”
他吃惊地察看我的颜色,连连问:“为什么?怎么了?”
“因为……因为我感冒了,头很痛,还打喷嚏,不信,你听……呵欠……真的,这样的身一体,不适宜去见那些病危的老头老太太,你说是不是?不能给他们雪上加霜啊。所以,我就不去了。”虽说是早就想好的托词,我还是为欺骗他而不安。这使我的话结结巴巴,他更相信我病了,不放心地说:“那我们就先走了。你可一定好好在家养病啊。”
姜麒从医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看我。“杜鹃,你的病好些了没有?”
我见他真着急,不忍心,忙说:“噢,我的病,当然……是好些了。活动活动,发点汗,就轻多了。”
姜麒这才说起医院的事。
“那位1床的老爷爷还挺惦记你的,一个劲地跟我们打听你为什么没来。”
我变色道:“谁打听我?l床?就是那个得肺癌的倔老头?你骗人吧?我才不信他会惦记我?!”姜腆反问道:“谁骗你?他听说你病了,还挺着急的。你既然看过他,这回没来,他问问你,不是很正常?”
我还是半信半疑,看着姜麒诚恳的脸说:“这是真的?”
姜麒说:“当然是真的。这么一件事,骗你有什么意思?又不是谈恋一爱一的山盟海誓。”
我说:“那倒是。骗人一般都是为了达到一个利己的动机。”
停了片刻,我下了一个决心,问他:“喂,我记得你是会唱京剧的?”
他说:“会一点吧,也算不上一精一通,马马虎虎初级阶段。”
我说:“不用谦虚,收一个徒弟吧。”
他说:“谁啊?是不是个漂亮的女孩?”
我说:“是个忧郁的女孩,名叫杜鹃。你会唱一个叫做‘我家的表叔数不清’的段子吗?”
姜麒说:“你还真算找对了,我会唱,是跟我一妈一妈一学会的。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
我垂下服帘说:“为了一个骂过我的人。”
姜麒很感动,就不再说什么了。
一个星期又飞快地过去了。星期六下午,我一进临终关怀医院,径直冲开l号病房。既然方老原谅了我,我就给他唱一段京剧,让他伴奏。
hushi正在整理床铺,头也不抬地说:“这是谁啊?把门撞得这么响?虽说咱这临终关怀医院讲究家庭气氛,可在自个家里也没有这么不管不顾啊。到底也是个医院,不是自由市场。”
我忙说:“喔……对不起,hushi,我跑得太快了。”
hushi扬起脸:“原来是你啊。杜鹃。”
屋内别无他人,我说:“咦,hushi,爷爷到哪里去了?”hushi说:“哪位爷爷啊?”
我想这位hushi怎么这么健忘,就说:“就是上回住在这张病床上的,得了肺癌,叫我学京胡的爷爷?”
hushi顿悟似地说:“噢,你说的是方老啊。他去了。”
我迟疑着问:“什么……叫去了?”
hushi宽容地笑笑,原谅我的无知。然后很平静地说:“去了的意思就是死亡。”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hushi,好像她是一个储满了危险品的罐子,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您是说……那个会用嘴发出京胡的快乐声音的爷爷……死了?”
hushi抖着松一软的枕头说:“是啊是啊,就是昨天的事。你没看我正在整理床铺,就要来新的病人了。”
我一下子爆发了,对她的无动于衷仇视万分。我激烈地喊起来:“这不可能!一个好好地躺在这张床上的人怎么会死?一个能发那么大脾气的人怎么会死?一个自己能叠被子能倒水能走路能拉胡琴的人,怎么能死?死怎么会是这样?”
我立刻又对hushi和颜悦色,充满了讨好的神情。我说:“hushi,你一定是在逗我,我知道,爷爷一定是搬到别的病房里去了,是不是?”
hushi悲天悯人地注视着我说:“姑一娘一,我一看你就是蜜罐子里泡大的,你根本就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书上把死亡写得挺复杂,你们都上当了。死亡就是这么一件挺简单的事,比这世上的任何事都简单。昨天那个人还挺好,今天他就永远地不在了,就是这么简明扼要。对了,方老他没有什么亲人了,临死前写了一封信给你,还有他的胡琴,我这就给你拿来。”
我站在我两个星期以前站过的地方,床单和被子依然那样惨白,窗外的槐花依旧在树上开着,像银耳环一样迎风摇曳。
只有床是空的。
胡琴在我的视野出现了。断了的马尾己被摘去,琴弓仍然挺拔。在我的视野里还出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
杜鹃,我的孩子。
当你读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那个没有人能回来的地方去了。你是我生前最后认识的一个人,也是我生前最后一次发了脾气的人。请原谅我,是疾病把我折磨得失去理智。
孩子,你真的太不一爱一笑了,也不喜欢音乐。这是你人生的一个遗憾,我很想能帮助你。只是我已经没有这个时间了。我把我的京胡留给你,在天上撒满了月光,空气中充满了青草味的夜晚,我希望你能拉响它,这是一把有200年历史的老琴了,它会告诉你很多很多的东西。它的担子是用湘妃竹做的,它的琴弦是天然的蚕丝,它的琴弓是奔驰的马尾,它的筒子是灵动的蛇皮……
京胡是自然之子,我们每个人也都是自然之子。拉起琴吧,那里面有大自然的一精一灵的呼吸。我们每个人也要回到大自然中去。也许有一天,你会在琴声中听到我的声音,听到我对你讲的笑话。
杜鹃,我的孩子。这把古琴值很多的钱,有许多人要买它,我都没有卖。我把它送给你,是因为你不快乐。我希望这美妙的自然之声能使你快乐,这是无论多少金钱也买不到的幸福啊!
杜鹃,拉起爷爷留给你的胡琴,笑一笑,我在那个遥远而美丽的地方,听得见你的琴声,听得见你的笑声。我会和你一齐欢笑的……
纸在我的手中渐渐透明。
被水湿一透的纸是透明的。
姜麒走进来,我把纸递给他。他看了信,又看了京胡。感叹道:“这真是一把非常好的琴。”
我说:“你也会拉京胡?”
他说:“说不上手法娴熟,但弹打一揉一滑都会。”
我说:“那你来拉琴,我唱一段京戏。”
他说:“唱给谁听呢?”
我说:“就唱给这张床,这个枕头,窗外的这棵槐树。还有,就唱给这把琴听……”
古老的京胡声响起来了,汗血马尾的琴弓运行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