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烟头丢在春天里 退休之后的父亲把教鞭讲台 换成了犁耙锄头和广袤的田野 退休之后的父亲在春天里画上棋盘 一手捏着小卒子,一手捏着旱烟 他老花镜后面患了白内障的双眼 透过烟雾缭绕的楚河汉界,坚定地 把单枪匹马的小卒子派到了最前沿 退休之后的父亲不相信人心随着时代在变 他哪里知道象飞出了规规矩矩的田 就是永不回还的小卒子也破戒迂回峰转 退休的父亲真的老了,我看到他眼角的余光里 有一股倔强的泪水在涔涔涌现 退休的父亲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屁股 把过滤嘴的烟头轻轻地丢在了这个春天 ◎弟弟花棚里的花开了 这些红的黄的蓝的白的花儿积聚在一起 多像我那一年打翻的调色板 那一瞬间我的心真的有些颤栗 这些熙熙攘攘的过往无不沾染了色调 等一切都变成了沉寂的黑 还能想到这些曾经烂漫的岁月吗 弟弟精心伺弄着这些颜色 让红的更红,让黄的更黄,让蓝的更蓝 让白的更白——让本色回归本色 弟弟让阳光透过塑料大棚进来 弟弟把阳光均匀地分配给红黄蓝白 弟弟做完成这些动作时心里很纯净 弟弟心里明白主宰颜色来不得半点马虎 ——这是一件精心动魄的大事 我没有看到每一朵花蕊里的故事 我来时春风浩荡,阳光稠密 那一刻,我听到生命深处的风暴 那一刻,我闻到岁月的馨香 那一刻,我想到时光跌宕的皱褶里折射的光芒 那一刻,我看到弟弟花棚里的花开了 ◎我弯下腰,在春天里捡起一枚硬币 这是一枚印着国徽的硬币 这是一枚镂刻着尊严的身躯 她当啷一声滚落在春天里 像一枚金子一般尊贵 敲响了不堪重负的大地 宝马的车轮碾过 她从这儿被卷飞到那里 拉煤的货车轰隆隆颠簸 一块乌金砸在了她的心窝 捡煤的姑娘把亮晶晶的煤块捡在筐里 抬也没有抬她疲惫的眼波 在春天的漩涡里我悄悄走过 弯下腰捡起这世俗的冷漠 轻轻地吹去覆盖的灰尘 用流汗的右手抚摸出国徽的光泽 刹那间,我的清白就像这灿烂的春光 即使满溢着祥和,也无处诉说 ◎黄狗在老家门前看了我一眼 县城到老家的距离是母亲牵挂的距离 母亲的目光不远,最远一百多里路 从老家的门口穿过四个乡镇 跨越五条河流,经过一个冒黑烟的烟囱 还有一条失修的柏油马路 母亲的目光很有穿透力 即使路途颠簸雾霾重重 也能感受到我的喜怒哀乐 多少次,我沿着母亲的目光回家 泥泞淹没了乡村逼仄的路面 也能找到回家的路径 这些年我从老家出走 都是母亲把一包煎饼放到我的手里 在村头,回眸的当儿 多年的老黄狗转了一个圈儿 蹲在老家门前摇着尾巴 看了我一眼 ◎村东小河里的水蚂蚱不见了 “水的漩涡吞没了它们的身影” “是人把它们生吃活剥了” “有一种水怪啃噬了它们的血肉” “它们在阳光下蒸发了” ——这些话语我真的不敢相信 就像我童年的时候不会相信有生死存亡 一条小河还能盛得下我的畅想 即使挽起裤脚走在河水里 水也不是原来的水 脚也不是原来的脚 “看,那还是多年前的水蚂蚱吗?” 当我在那一个夜晚涉水而过 循着水流的方向屏气凝神 却再也不见河水里的水蚂蚱了 ◎颜前村头遇上小学同学 我不想用邂逅,是遇上。是的,遇上 那时我正在给远方的她打缠缠绵绵的电话 一抬头,你就站在我的眼前了 那些年我们正襟端坐着背诵a—o—e—i—u—ü 你的确良花格子衬衣上两根马尾辫左右摇晃 有时候痒痒地打到我的脖颈上 青砖擎起的青石板上三八线曲曲弯弯 那一次是你的胳膊超过了界限而不肯承认 我死死地抓住你的两根辫子 围着教室转了两圈 你委屈的泪水到现在还有明显的痕迹 现在你的马尾辫不见了,的确良换成了皮衣 一颗墨绿的宝石流星般划过你隆起的前胸 眼睑淡淡的阴影,像幽深的隧道 飞驰着两列时光的列车 消失在邈远而幽静的岁月尽头 在鸡零狗碎的时间里 在雾雨阴晴的路途上 我甚至记不起了你的名字 忘记了是否还是同桌的你 ◎母亲的关节炎在春天里发作 鹅黄的春天不会知道母亲的疼痛 生命中的有些事物都在静悄悄滑落 譬如陨星,譬如春阳下的露珠 譬如低飞的燕子,譬如母亲的华发 这些毫不相干的事物都朝着一个方向 我越来越感觉到土地心跳的频率和呼唤的声音 母亲的脚板没有离开半步土地 她隐隐的疼痛恰如土地的阵痛 在春天的屋檐下灼伤着经年的记忆 忽然,我结痂的心在春光里咯噔一颤 这一沓一沓的阳光像母亲腰间的膏药 炙烤着土地,炙烤着春天 炙烤着我远离的脚步 炙烤着母亲身体内部 纵横交错的关节炎 ◎菜园里的樱桃树在春风里摇曳 其实我不想写到樱桃 我曾经把樱桃比喻成情人的眼睛 父亲不这么认为 父亲说,樱桃熟了,春天深了,客人来了 现在樱桃还没有熟 樱桃花儿还在春风中盛开着 那些年父亲在这儿种菜 种着种着就把菜给拔掉了 父亲说,菜不如樱桃有灵性 每一朵肥嘟嘟的花儿都是弥望的眼睛 父亲一天天掐指算着樱桃熟的日子 父亲把全部的精力奉献给了樱桃 其实父亲的樱桃卖不了几个钱 在樱桃树刚刚开花的时候 父亲就拾掇着开始着手编织樱桃筐子 我一个,大弟弟一个,还有亲戚朋友 等樱桃红了脸皮,父亲就开始摘 一个个带着把儿的红精灵安放在筐里 盖上红色的头巾,坐上去县城的公交 半路上下车,弟弟那儿放一筐 再坐上车,我那儿放上一筐 父亲的樱桃个头很大,咬一口嘎嘣嘎嘣甜 父亲年复一年重复着这样的工作 父亲觉得这件事情做得很有意义 现在樱桃还没有熟 父亲的工作还在继续 ◎外出打工的邻家大叔还在路上 黎明还没有睁开惺忪的眼睛 铺卷儿的体温里腥臊弥漫 一天一夜的长途客车像哮喘的隔壁大爷 抛锚在夜色中偏远的山村小道 同车的年轻人翻了一下身 从身子底下拿出一本打卷的射雕英雄传 邻家大叔摸了一下内兜里的盘缠还在 隔着车玻璃望了一眼漆黑的夜色 两鬓斑白的邻家大叔伸出钢筋混凝土一般 瓷实的双手,托着双腮忍受着时光的磨损 此去南方路途遥远,像走了一生的路程 大女儿在大学念书,每年一万元不够 小儿子在读高中,费用一年一年的攀升 每天从白到黑粉刷涂料,老板给一百八十元 除去一斤二锅头十元,一包将军牌香烟七元 九个馒头六元,两碗菜二十元,两包咸菜两元 偶尔去澡堂冲冲澡忽略不计,合计花销四十五元 一天的劳累净收入一百三十五元,不算头疼脑热 邻家大叔在心里算计着怎么才能节支降耗 除非不喝酒,除非不吸烟,除非少吃一个馒头…… 可是,人只剩下一个皮囊,活怎么去干 晨光打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客车还在路上喘息 好像有雨丝在窗外翩跹,雾蒙蒙的一片 邻家大叔揪着的心在遥远的路途上渐趋舒展 ◎春光映照着表哥家的茶园 这片茶园叫刘家窑,历史有些悠远 明清时期听说盛产贡茶,没有亲见 这儿三面环山,朝南的一个出口 有个村庄叫上官,那儿阳光灿烂 表哥比我大一岁,儿时我们是形影不离的伙伴 刘家窑山凹里遍植茶树,有表哥的一片 这些年西湖龙井都添加了香精 表哥的茶叶是手工炒制,绝对没有污染 每年五一左右,表哥把柴火堆积到大锅边 拿了篮子采集了嫩绿的毛峰叶尖 生起炉子,用大手在锅里上下搅拌 清香的茶味飘荡在村庄的地头田间 表哥的茶叶不事声张,包装简单 比不上普洱的皇恩浩荡,赶不上龙井的娇贵名炫 阳光雨露和朴实的大地铸就了它的平凡 这几天表哥打来了电话,说,抽空啊 带着老婆孩子来啊,茶树正绿着呢,春光已经烂漫 采几片上好的嫩叶,品一品生活的甘甜
编辑点评:
亲情、田园生活组合成的诗歌,揉碎在广柔的土地上,让我们看到了人情冷暖,自然风物的美好。第一首,诗人给予我们的画面是退休之后的父亲,把犁耙锄头和田野当成教鞭讲台,把春天画在棋盘上,父亲永远是一枚生命不息的小卒子,即使真的老了,还是有那么一股倔强的泪水涔涔涌现,于是,父亲的形象高大起来;第二首,这样一个花棚场景,这样一个“弟弟”人物在裁剪五色花儿。棚再大,花再艳,都需要岁月的晕染,都需要时光的抚慰,当生命深处的风景袭来,花儿也会显现更美丽的容颜,弟弟把这件精心动魄的大事铺展得很远很远;第三首,诗人在春天捡起一枚不起眼的硬币,把它据为宝贝抹去了面目全非的容颜,当各种车辆倾轧着这枚硬币的时候,诗人毫无表情地把这枚硬币作暗喻,力斥人世间的尊贵与卑微。或许春光老去,世俗的冷漠总有怅然若失在时光里;第四首,这是一条从县城到老家的路线,它让我们读懂母亲与我之间的亲情故事,传递着一个家的真情冷暖。最后,诗人把诗句转到了那条老黄狗,那才是最忠实的家的守候者;第五首,小河里的水蚂蚱也有故事,它是一个被残害者,被水怪吃了,吃后连影子都没有了。犹如诗人不相信还有生死存亡一样,人世间的轮回又有谁能历数得清;第六首,岁月悠悠,总会在一定的时刻,邂逅年少的同学,追忆就成了彼此相交的影子,再次浮现在眼前;第七首,母亲的疼痛,生命的陨落,春天的灼伤,这些似结痂的记忆,炙烤着春天的土地,也许回望,我们才会把脚步暂且停留;第八首,关于樱桃的故事,也是诗人的父亲的故事,父亲是樱桃的栽培者和爱护者,父亲可以把情话说给樱桃听,父亲因为樱桃也有欢有苦;第九首,在打工的路上,为了生计,为了营生,为了点滴花销,打工的男女老少各揣心事,人物众目环生。睹物思绪种种,诗人说尽长短;第十首,关于茶,关于茶的渊源,关于茶的历史,以及由茶而来的茶饮,谱上了一曲茶的生活的歌曲。组诗充满了生活气息,真实地再现了亲情与风物故事。诗歌语言直白、叙述有条有理,场景描述到位,推荐阅读!问好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