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的玫瑰

　　“孩子，请帮我选一束玫瑰，要最好最贵的，明天是情人节，请你们一定按上面的地址帮我送到啊，我听说全市就属你们的花店信誉最好，服务最周到，拜托你们了。”

　　当那位驾着轮椅，戴着老花镜和助听器的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停在我们花店的门口，边说边递上一叠百元钞票和一张写有地址的纸片时，我们和在花店里选花订花的少男少女们都惊呆了。真的无法理解，这样的浪漫节日和这样一位举步维艰的耄耋老人能有什么关系呢？“他，他神经有毛病吧，真是的…”几个初中生模样的阳光男孩和时尚女孩窃窃私语着。

　　“孩子，钱和地址收好了啊，你们开个票据给我吧，明天一定要送到啊！”

　　“啊啊，给老先生开个票据！”我吩咐店里的员工。“您老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办到的，只要您的地址没错，我就是这个花店的老板。”

　　“那太好了，先谢谢你们了，我先走了。”

　　老人驾着轮椅慢慢地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我心里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老板，老板，这个地址很奇怪啊！”

　　“本市西郊天堂路，梅园……”

　　“天啊，梅园，那是一座有名的贵族公墓啊！这个老头真是个疯子，怎么办啊？”插花工安琪惊叫着。

　　“好了，别再说了，一切交给我来办吧。”我对她们说。我的心中有一根敏感的弦动了一下。，我突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预感。

　　第二天是个烟雨蒙蒙的日子。丝丝的细雨虽然给人们的出行带来些许不便，但却给这个浪漫的节日平添了很多情调。一大早，我就带着一束玫瑰独自一人驾车直奔梅园公墓。

　　按照地址，在最顶端，我找到了一座豪华的汉白玉墓。墓碑上镶嵌着一幅大照片。照片上是一位端庄清丽的年轻姑娘，着一身三四十年代的学生装。那双眼睛似一汪秋水那样清澈，正微笑着凝视着我。看了真让人动容。照片下刻着：“显妣俞佳梅女士之墓”。落款的日期竟就是去年。

　　我把鲜花小心翼翼地放在祭台上。再次凝望着照片中的女士，陷入沉思之中。订花的老人和这位俞女士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正在这时，忽然一位中年女人走过来，问道，：“你是心怡花店的人吗？”我点了点头。她说：“我是公墓的工作人员，这是一位老先生让我送给你的信。这儿是最高点，他的轮椅上不了。”天啊，这应该是电影中的情节吧。我真的有点反应不过来，但一切又都象是在意料之中。我连忙打开那封信。

　　“年青人：

　　你好！我就是让你送玫瑰花到公墓的疯老头。这里埋葬着的是我一生最爱的人，虽然他是别人的妻子和母亲。

　　孩子，你既然能不负所托，把花送到墓前，想你也一定也能耐心读完这封信的。这是我的故事，是关于四个不同年代的情人节，四束玫瑰与我和俞佳梅女士的故事。

　　我说过她是我一生最爱的人，也是我的初恋情人。我们出生于三十年代初。他的父亲是上海有名的富商。我父亲是他家的一个小职员。我和她在同一所大学读书。。并且，我们已偷偷的相恋三年了。1949年的1月4日那天，我和她一起在街上散步。”再过10天是情人节呢！“她看着一家花店的橱窗中鲜艳欲滴的玫瑰，恋恋不舍地说。可是，我却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我家实在是太穷了。我身上经常连一个铜板也没有。怎么可能买得起玫瑰呢？她发觉自己说走了嘴，急忙改口说她是随便说的。可你知道，我是多么想送她一束玫瑰啊。我暗下决心，就是不吃饭，也要攒到钱来给她买一束玫瑰。后来，我在码头找了一份装卸货物的差事。10天下来，我终于赚够了买一束廉价玫瑰花的钱。当我捧着玫瑰来到她家的后门外，我们经常约会的地方时，一切都改变了。好心的门房告诉我，战争快爆发了，他的父亲事先得到消息，带着全家人到香港去了。门房还说，佳梅走的时候哭着不肯上车，求她的父亲把我带上……那一刻，我感到天旋地转，几近晕厥，那束花掉在了地上…

　　解放以后，我参了军，新中国把我培养成了一名飞行员。佳梅小姐一家也从香港回到了上海。她做了一名中学老师。我们公开恋爱了。，一年以后，我决定向组织打报告申请与她结婚。并准备在情人节那天先举行一个定婚仪式。2月14号的早晨，我早早订好了一大束玫瑰，准备向队里请假时，队长把我叫到办公室，拿出一份文件，严肃地告诉我说我的申请上级领导没批准，俞佳梅政审不过关，她出身不清白，而且海外关系太多。做为一名飞行员，娶这样的妻子，这是纪律所不允许的……我们这一对情侣就这样由于政治的原因劳燕分飞了。

　　我们的心灵都受到了重创。后来她嫁给了一个解放前父亲也是资本家的男人，离开了上海。我经组织介绍与一个部队医院的护士结了婚。以后的十年，我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史无前例的文革开始后，我被关进了牛棚，劳动改造。妻子儿女也与我划清了界线。佳梅因出身的关系也被潜送回原籍劳动改造。他的丈夫被迫害投黄浦江自杀，连尸体也没找到。见面时我们只能用眼睛说话。真可谓是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偶然的机会，我在垃圾桶边捡到了一株被人遗弃的玫瑰花苗，便冒着被揪斗的危险，把它栽种到我管的菜园里。我每天精心地呵护着它，到二月份它竟奇迹般地地开出了一朵粉红色的瘦瘦的小花，我准备把它送给佳梅。那时，我们的生存状况是朝不保夕，我已没有了别的想法，只想让她在看到花时能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可是当我用报纸把花包好藏在怀中，准备找机会送给她时，却得知她因不堪忍受迫害，自杀未遂在医院抢救的消息…那是1969年的2月14日。

　　1979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我的”问题“被彻底查清了，我平反了。事实上，由于队长的帮助，我早已于一年前就恢复了自由。但恢复工作是从79年的元月开始的。那时，我觉得我好象焕发了青春，虽年近半百，但精力格外充沛。当我得知佳梅也沉冤昭雪，并被安排在文化馆工作时，我心中积聚多年的感情之火再度燃起。我暗想，这次我再也不能错过她了。想起那两次未能送到的玫瑰，我决意这次我一定要让她收到一束最爱他的我送给她的玫瑰。经过这么多年的沧桑，我们已没有了年青时的浪漫，那既然是在二月份，那就等到14号送吧。13号下午，我就迫不及待地订好了花。14号一大早，我就理好了发，穿上我最好的衣服。可就在我刚要出门的时候，团政委带着我的前妻和我的一双儿女出现在我的面前。”一切都是历史的错，今天我是特地来恭贺你们破镜重圆的！怎么样啊？这杯喜酒我是不是吃定了？两个傻孩子，还不快叫爸爸！“当两个孩子哭着扑到我的怀里时，前妻迟疑了一下也跟着扑到了我的怀里……

　　……

　　佳梅在美国的一个亲戚的帮助下，带着儿子于1981年移民美国的旧金山。从此我们就再也没有了联系。

　　1992年，我随代表团赴美国的旧金山参加一个学术交流会。历尽周折，我终于打听到了佳梅的寓所。他的儿子已经成了唐人街有名的华裔富商。我决定第二天去拜访她，并送她一束玫瑰……那一夜，我百感交集，辗转难眠。我和佳梅这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就这样因为历史的错误，岁月的无情，错过了这一生。如今，半个多世纪就这样过去了，我们都已年愈花甲，早已无力承受爱与被爱，我只是想了却一桩心愿，为我们缺憾的一生画一个完美的句号。。

　　第二天，我怀抱着一大束异国的玫瑰来到她的寓所外。她的家是一栋带大面积绿地的漂亮别墅，极其豪华气派。看来她过得不错，我暗为她高兴。我按响门铃，很快，从楼里走出一位中年男子。可他并没有打开门，而是隔着铁栅栏对我说，：”您就是从中国来的曾先生吧，我等了你好一会儿了。我是俞佳梅的儿子，关于您与我母亲之间的事，我略知一二。我母亲她现在过得很好，请您不要再打搅她了，我得到您要来我家的消息，已连夜把她送去旅行了。您请回吧。“

　　我一下子愣住了，忙向他解释说我只是想在有生之年再见见她，问候问候她，没有别的意思，我们都老了。可他却说：”不必了。“”那就拜托您把这束花送给你母亲吧，就说老友祝她健康长寿。“”也不必了，您这样做，我会认为是对我已故父亲的大不敬，您请回吧，对不起，我失陪了。“说完他转身进入了楼里。我在门口愣了足有一刻钟，然后默默地把那束花放在了大门前的地上……

　　后来，她的一个留在国内的堂姐告诉我说，佳梅因突发脑出血，已于去年三月在美国去世了。她的遗愿是魂归故里，她要葬在生她养她而又让她倍受磨难的家乡。所以，他的儿子于去年的冬至节将她的骨灰葬到了梅园。

　　我最爱的人死了，我大病了一场。只能以轮椅代步了。在天国里，佳梅她自由了，她又属于她自己了。我要送一束玫瑰给她，让她在天国里感受我对她的无尽的挚爱吧！所以，我就去你的店里订了这束玫瑰。

　　孩子，我的凄惨的故事讲完了。你的心情一定被我弄得万分惆怅吧，谢谢你能够替我送花，帮我完成了这最后的心愿，祝你好人一生平安。”

　　读完这封信，我早已是泪流满面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在心底暗自庆幸在这样的节日，邂逅了这样一位老人和这样一个美丽凄婉的爱情故事。此刻，我真的好羡慕墓中的佳梅阿姨。毕竟她在尘世时曾有过这样一位挚爱她的人。在天国，有这束玫瑰相陪，想您也不会寂寞了吧。我小心翼翼地捧起祭台上的玫瑰，放到照片中她的唇边，再轻轻放到原处。心里默默地说：“阿姨，你一定嗅到它的馨香了吧。我感觉您的仿佛笑容更甜美了。”我站定，庄重地朝她鞠了一躬。，然后迎着纷纷扬扬的小雨，走向尘世的情人节。（张晓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