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草野,恍若一块儿画布,略带褶皱地铺展在天地间,无人作画。即便是梦,这斑驳的土地上也不见有奇花异草。
蓬蒿腾腾地绿着,粗糙的长叶孩子般裹在径直的茎上,偶有纤尘,温柔地伏在上面,薄薄的,妆点出晶莹的黄。
槐树阴下,杂草随意交缠,似是喝醉了酒,散漫地斜躺在地上,无声酣睡。蚂蚁从干裂的槐树脸上爬下,左拐右窜,在草根旁堆出个鹅黄小土丘,大概是看不惯杂草的睡姿。
槐花的香气舒舒淡淡,就着微弱的风和梦,一连飘飞到好远好远。
绿布上带有自然的红白斑点,连着远处房屋的影,像星星,带有深意地眨呀眨。于是隐约能看到曲折的小路,路上依旧睡着杂杂的草,拉了黄土盖身,像要睡到地底下。
中午的太阳傻瓜似的在天上发呆,炙热的阳光烤着身子,越烤汗越多。茅草却悠闲地躺在屋顶,一动不动,晒出健康的棕黄。半掩的木门后,总像有股凉气,与发亮的黄土墙显得格格不入。
我张张干燥的唇,咽了口唾液,当是解渴,即便这是梦,我并无渴感,且当自讨娱乐。天上的云朵随意地飘着,整个天都是它们的,一念之间,便遮了日。
田野上的风急急赶来,还带着铁器的锵锵声。回头远看,蓬草微曳,四下无人。侧耳细听,微有人语,嘈嘈切切,不几时,望到田野尽头并排行着几个人影,一番推推搡搡过后,徒留一人向此处行来。空气中只留铁器拖拉的“沙沙”声和渐起的脚步声。
人影越来越近,能分出人面的曲线和壮实的身形。黄脸消瘦,略带油光,衣襟大敞着,露出胸膛,布衣下挎着深蓝的包,裤腿堆积着卷到膝盖。黄胶鞋上斑驳着干泥,一迈脚,地上便浮起团团尘烟。目光遇到,他脸上的肉一横,牙齿微露,无声笑笑,随即恢复到原状,手还是横着锄头,头还是朝着木门,步伐也并未减速。
云朵没有停下,发白的光从田野尽头赶来,恍若一把刷子,整齐地涂抹,却偏偏留下一道阴阴人影。
男子停步在木门口,胳膊轻快地伸出去,手腕简单地一弯,只听“叮”的一声,锄头倚在了黄土墙上。锄头偏着,在宁静中歇息。男子的大手顺势拍在木门上,并无刻意地刮划,便可闻“嚓嚓”声。木门裹着一层笨塑料,苦涩的“嘎吖”一声,门开了,里面稍暗,有一口水缸在门边闪着光,后面是顶大的木箱,箱子上是瓶瓶罐罐,盆盆碗碗。箱子右面是昏暗的土炕,箱子左面,有金色的阳光从塑料窗子穿过,扑在干白的柴木和炉子上,后被生锈的炉铁收了去。
男子迈着轻步挪进屋中,眼睛瞅着熟睡的女子和婴儿,腰微弯,把布袋子轻放到阴凉处。他又缓步走到箱子前,拿了边缘开裂的水瓢,眼睛向油污附着的电灯一撇,用力抿了抿嘴唇,深吸口气,胸部隆起,没有叹气的声音。一会儿,他走到水缸前,低头俯身,弯了约有九十度,才见臂膀有抖动,此后立刻直起了身。男子抬首,瓢边挤在唇边,架在牙上,喉咙上下窜动,下颚时收时放,一时满屋子只有“咕噜咕噜”的喝水声。
女子从炕上坐起,眼神半张着望着男子,发丝略有些凌乱地贴在有汗的额头,绛唇显出条条干白。大概也是一场梦,却是匆匆结束。
男子用袖子擦了下嘴角,回头看看女子,挪着步子把瓢放回到箱子上,又伸直了手掌去抓深蓝的包。他嘴角上扬,带动了眼角浅淡的皱纹,浓眉舒展,转身将包搁在炕沿。
女子的眼睛大张,闪着好奇的光,身子朝前一倾,双手拄在炕上。男子打开包裹,从里面掏出小白袋包住的冰棍儿,看着女子的脸,嘴角笑意更浓,露出淡黄的牙齿。他把手往前伸了伸,但褶皱的脸一下变了颜色,手微抖,脖子僵直。
女子眼神冰冷,抬起一只手抓住冰棍儿,急速把它横在男子面前,身子坐直,另一只手抚开额头的发丝,紧皱的眉头向上一挑,眼睛张得更圆。紧接着她迅速指向破旧炕革深处的凹凸不平的铁盒子,眼里有湿润的光。这是梦,但似乎听到了娇弱的声音。
男子接过冰棍儿,双肩微驼着坐在了炕沿。男子张了张嘴,转头看向熟睡的婴儿,无声,他眼神柔和,掺着祈求,又伸出手将冰棍儿送到女子胸前。
女子紧咬着牙,面色透红,眉头紧锁,一挥手,“啪”的一声,将冰棍儿打落掉炕,后转头,不再多看男子一眼。男子低头,捡起冰棍儿,将它重装回深蓝布包,亦不再有所动作。
田野中的红白斑点,还在调皮地眨呀眨。绿布上无人作画?也许早已不需。田野飘来的槐花香,像琼楼仙乐,悠扬着穿过枝条编排的篱笆,惊动了雪花般纯白精致的蒲公英。这是梦,梦里的蒲公英还带着明亮黄嫩的花。
女子睫毛微颤,柳腰轻弯,似叹非叹地呼出一口气,低头抬手,打开包裹,拿出冰棍儿,把白袋子揭开,露出里面白莹清凉的冰棍儿。女子眼皮上抬,澄澈的眼睛打量着男子乱蓬蓬的头发,把冰棍送到男子面前。男子咧嘴一笑,一手抓了抓头,一手接过冰棍儿,眼神款款地落在女子玉润般的脸上,牙一咬,腮帮子一鼓,又一鼓,喉咙向上一提,小半根冰棍儿入了腹。男子把剩下的大半根冰棍儿伸了过去,冰棍儿莹白与男子手指的黑黄相衬,却不知谁衬托了谁。男子转过头,朝门外看看,另一只手揉了两下膝盖,又转了转脚踝,后一手支着炕沿,站起了身。随即他眉毛轻扬,面露疑惑,站着转头看向女子,女子也直坐着身子,抬首望着他,男子还伸着递送冰棍儿的手,冰棍儿身上还冒着腾腾白气。
只是这一瞬,恍若时光静止,梦也深到了极致。
男子恢复了常态,会心笑笑,把手抬高了一点。女子用力一抿红唇,然后唇的颜色染上了香腮,她睫毛又是一颤,眼皮放了下来,小口张开,一小块冰棍儿便含在了嘴里。此时男子手臂微有颤动,嘴角上扬得很不自然,女子抬眼,纯净的黑眼睛一转,似嗔怒地瞪了他一下,伸出纤嫩的手,握住男子凸出的指节,顺带着把冰棍儿接了去。男子呆站了一会儿,伸出了双臂,停在空中,片刻又收了回来,舔了舔嘴角,望了望熟睡的婴儿,提起炕沿的深蓝布包,转身向门外走来。
太阳依旧傻瓜一样呆呆地看着,我的影子被风吹得有些稀薄,一片恍惚和凝寂中,我看到男子重新拿起了锄头,满院都是蒲公英的种子。
我张了张口,然后张开眼睛,面前还是一望无际的绿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