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副春联闯进了我的视线——“玉贞西去已三载,世林抱病在人间”,很一般的书法,不太工整的上下联,写在黄色的纸上,贴在极为破旧的门板上,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苍凉。
听说,按照小城的风俗,家中有人去世,第一年贴黄色的春联,第二年是绿色的,第三年就可以用红色的了。我不明白这个叫世林的人为什么要在玉贞去世已3年的时候,还用黄色的春联。
随后的几天,我多次经过这条小街,黄色的春联依旧,门却始终是关着的,不知道那个叫世林的人是外出拜年了,还是始终待在屋里。
第二年春节,我又一次去小城。那户人家贴的仍旧是黄色的春联。
第三年春节,我几乎是为着春联去的那座小城——还是黄色的不工整的春联。随后的几天,我从小街一次又一次地走过,那一扇斑驳的门却永远是关着的。
这扇门后面,有着怎样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后来听小城的人说,玉贞和世林只是生活在这条小街上的一对普通夫妻。他们每天在门口放一个小小的炉子做鸡蛋饼,世林做饼,玉贞收钱。人们常常看到,天热的时候,玉贞不时用一块儿小小的毛巾为忙碌着的世林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世林回报玉贞一个温暖的眼神。生意不太忙的冬日午后,世林会拉着玉贞的手放在炉火上取暖,两人头碰着头低声说话。世林右手的食指断了半截,玉贞常常捧着他的右手仔细端详。
鸡蛋饼的生意不好也不坏,这一家人的生活很安静。他们有两个孩子,成绩都不错,放学后就在后面的院子里静静地看书、玩耍,和周围的人没有太多家长里短的事情。他们不是本地人,所以邻居们对他们的了解也很少,只知道他们做的鸡蛋饼味道不错,两口子从来没有打架吵嘴的时候。
后来玉贞染病去世。办完玉贞的丧事后,世林变卖了家里的东西,带着孩子离开了小城,但房子却一直空着。每年除夕,世林都会赶来给玉贞上坟,然后贴上一副不工整却像日常对话一样的春联。
我曾想,这恐怕就是这对恩爱夫妻的全部故事了。没想到,在一个小村里,我很偶然地听说了他们来小城之前的那些事。
世林和玉贞是邻居,两小无猜,一同在村里的小学读书。世林的成绩不好,初中毕业后就回家学木工手艺了。玉贞的成绩很好,初中毕业后上了一所中专学校。世林很喜欢玉贞,玉贞却只当他是邻家哥哥。
在学校里,玉贞喜欢上了自己的老师,老师教她画画、弹吉他。
有一天,留宿在老师宿舍里的玉贞被人发现了。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情足以让所有人震惊,况且那个老师是有家庭的,玉贞的命运可想而知。学校要开除那个老师,并且处分玉贞。多重压力之下,老师选择了逃离,从此音信全无。
玉贞的精神受到刺激,变得木讷无语,学校让她办了退学手续。玉贞的父亲觉得自己颜面扫地,唉声叹气地将她领回家,对她非打即骂。母亲赶紧托人说媒,希望能将她远嫁。玉贞父母唯一的要求是,这个男人必须带着玉贞离开村庄,越远越好。
世林默默地、毫无指望地喜欢了玉贞那么多年,得了这个机会欣喜异常。他不顾家人的反对,自己去玉贞家提亲。那时玉贞的肚子已显山露水,世林不介意,玉贞也就没隐瞒。她对世林说,自己会好好同他过一辈子,但条件有两个,一是让她顺利生下肚子里的孩子,二是带她去一个有着古老石桥和长条木板门面的小城——她在老师的画中见过这样的地方。
世林领玉贞离开的时候,他的父亲气急败坏,一榔头砸中了他右手的食指,从此与他恩断义绝。村里的人从此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一年春天,有人在点点夕阳中看见过坐在玉贞坟前的世林。他在玉贞的坟墓周围用碎玻璃围了一圈,然后独坐在一边沉思。夕阳照在玻璃碎片上,发出金色的光。
世林用那一副副黄色的春联留住的,不仅是他与玉贞共同走过的那些飘着面粉、小葱和鸡蛋香味的寻常日子,还在年复一年的岁月中,完成了与妻子跨越时空和生死界限的对话。爱,有时候仅仅表现为固执地怀念,就像世林在玉贞离开3年后,依然固执地选择黄色的春联。
关键词: 春联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