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怪和二怪

　　一、

　　大怪是人们给高大全起的绰号，喊的人多了，大怪就成了高大全的常用名，而高大全的名字如脱离树枝发黄的叶片，渐行渐远，几乎不为人所知了。邮递员在高炉村问了许多人寻找高大全，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俺们村没有这个人！”直到邮递员碰巧问到高大全的妈妈——蔡兰英，他妈妈想了好一阵子，才想起高大全是她那个双胞胎之一的大儿子的学名，这才把在外工作的小儿子高小全写给他哥哥的挂号信收了下来。

　　大怪得到这个绰号名副其实。小时候他是高炉村的孩子王，连大一点的孩子都愿意加入他的麾下效力。马路边上的大槐树上生了一个脸盆大小的马蜂窝，他们一帮连狗都烦的捣蛋孩子，趁大家不注意，把一个连着与树皮颜色一样的褐色的粗棉线的小铁钩子挂在马蜂窝上的细槐树枝上，一旦有不顺眼的骑着自行车或者拉着地排车及徒步行走的人经过，埋伏在马路沟里的小孩子就牵动引线，蠕蠕爬动的马蜂就会成群结队地袭击树下倒霉的人，趁被马蜂蜇的人手忙脚乱时，拉线的孩子趁机撤退。许多大人被马蜂蜇的肿头胖脸，还不知原因。直到后来蜇到大队书记，该马蜂窝才被绑在一把高杨木杆子上的麦秸火消灭。

　　县苗圃场坐落在高炉村，赵勇敢副厂长抓住过偷场菜园里黄瓜的大怪和他的伙伴，就告到了学校，学校狠狠地批评了他们。这帮野小子就在赵副厂长经常行走的那条路上夜里挖了一个半米深的陡坑，上面用小木棍支撑着，蓖麻叶覆盖上黄土，消除痕迹后，还拿鞋底印上脚印，仿照八路军、武工队、民兵埋地雷的样子。第二天早晨赵副厂长从此经过，一下子陷了进去，把大腿别伤了，半年后还一瘸一拐的走不利索。

　　县苗圃场大院里有一棵夏季结满李子果实的大李子树，自然成了这班捣蛋鬼偷袭的目标。可是大院里有一只养得油光水滑的大黑狗看家护院，大人出入，黑狗理都不理，可是偏偏不放过这群黑泥鳅般的操蛋猴。几次观察后，他们发现这条凶神恶煞的大黑狗有叼走投掷过去的砖头瓦块的习惯，他们就把一块圆白菜疙瘩用火烧透了滚到在鞋窠里带到大院门前。还没有等到走近，那条狂吠不止的大黑狗就挡在门口威风凛凛。一个孩子掏出书包里的砖头块投过去，那条疯狂的大黑狗退后几步，又扑上来，把还继续滚动的砖头块叼走了。几番投掷之后，那团滚烫的圆白菜疙瘩夹杂在纷飞的投掷物里飞了出去，那条狗飞速叼起那块外表温凉而内里滚烫的圆白菜疙瘩惨叫不已，想快速地把这团要命的物件吐出来，可是牙齿已经深入，哪里能吐得出，一阵惨叫翻滚，白菜疙瘩终于从狗嘴里吐出来，尘埃落定，而黑狗洁白的门牙和尖锐的犬齿已经全部被烫下来，不规则地分布在那团白菜疙瘩上。

　　大怪所在的高炉小学四年级一班的班主任老师，是一位须发洁白的刘绍仁先生。他教语文，年龄不是很大，颇有仙风道骨之感，工作极其认真，很受校内外的尊敬。淘气的大怪因为调皮，村民和他的同学经常告状到学校和班主任，因此老先生的戒尺没少和大怪的手心亲近。一天大怪把一条浑身扭动的大粗豆虫放在一个女生的书包里，女生拿出书包里的书时，把那条丑陋恶心的豆虫也带出来出现在位子上，那个娇小的女生尖叫一声，瞬间大小便失禁，大怪因此手心肿了老高。吃了亏的大怪让手下到池塘边捉了一直硕大的青蛙，松松的用线绑成一团，趁下午放学的时候塞进先生的夜壶里。晚上先生把夜壶拿到床上小解，扭动挣扎开羁绊的青蛙突然遭遇热流而奋力冲出，先生感到下身连续被一团冰冷滑腻的东西攻击，大叫一声，丢掉夜壶不知所措，尿液洒满一床。

　　二、

　　大怪辍学了，连二怪也牵连离开了学校。俗话说：龙生九子，各有所好。高小全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好学生，平时不爱热闹，说话也是慢声细语的，简直像个小姑娘，爱学习、爱劳动，成绩超棒，就是没有拿过奖状，从来没有获得过“三好学生”的称号，因为大怪是他亲哥哥。子承父业，兄弟如手足，哥哥唤作“大怪”，弟弟顺理成章也就世袭哥哥的排行，高小全成为了大家嘴里称呼的二怪！大怪常常逼迫二怪互换班级，到底有多少次，连二怪也记不清。二怪也想揭穿哥哥的弄虚作假，可是每次都被大怪化解为无形，直到三年级因大怪与二怪互换班级，大怪把二怪的同位磕破脑袋才露馅。大怪坐在二怪所在的三年级二班，同位站起来回答老师的提问，回答完问题下坐时，大怪抽掉了同位的凳子，同位劈腚一下子坐在空地里，跌坐在地上，脑袋磕在后排的桌子沿上，造成头皮裂伤，鲜血直流。老师、家长找上家里来，高爱军不相信姑娘般的小儿子能惹出这等灾祸了，再三威逼利诱，高小全才道出了实情。磕破脑袋的学生家长大怒吼道：“大怪在学校谁不知道，二怪也不是好东西！狼狈为奸、蛇鼠一窝！”高爱军说尽了好话，无条件答应人家提出的全部条件，才把这件事摆平。大家一走，高爱军就把大怪吊在房梁，正想拿着长满葛针的花椒树枝抽打这个让他丢尽颜面的混小子，“大怪”叫起来：“大大，大大！别打呀！我是二怪呀！”举起葛针条的高爱军愣住了：“二怪，谁是二怪？”吊在房梁上的二怪“呜呜呜”地哭了，哽咽着说：“外边的人喊大全叫大怪，就喊我二怪了！”高爱军突然大笑起来，连葛针条也掉在地上，弄得悬在房梁上满脸泪水的二怪莫名其妙。

　　游离在学校外边的大怪有时会很羡慕学校里的生活，特别是上体育课和音乐课的时候。学生们跟着体育老师做着并不是整齐划一的动作让他的内心热乎乎的，然而他一旦出现在操场上，强壮的体育老师就毫不客气地把他赶走。隔着围墙，教室里传来大家的合唱，声音分外悦耳，可是大怪没有能力翻过围墙去。想从大门混进去更是不可能，看门的老头只让一个“怪”过去，就是磨破嘴皮子，老头坚决把另一个“怪”拒之门外。向往学校生活的大怪只好威胁二怪，还是想玩弄虚作假的把戏，二怪坚决不答应，几次让大怪的希望落空。大怪终于忍不住向往学校生活的煎熬，联合几个不上学的操蛋猴，趁二怪上学经过学校后边的小树林的机会，把二怪“绑架”了。他们把二怪绑在一棵隐蔽的小树上，大怪背着二怪的书包去上学，剩下的人留一个看住绑在树上的二怪，其他人去偷瓜吃。

　　大怪顺利的通过学校大门，走进二怪所在的四年级二班的教室里，坐在二怪的位子上。二怪的同位孙长城与大怪走得近，就拉着“二怪”追问大怪的情况。大怪今天真的不想惹事，只想坚持到第三节课，好好上一堂音乐课。可是孙长城老是询问大怪的情况，问得大怪很烦心，二人不禁厮打起来，连上课的铃声也没有听到。教室乱成一锅粥，碰翻了课桌，踢到了凳子，文具书本撒满一地，同学拉的拉，劝的劝，哪里能拉得住，劝得下。大怪拿起课桌上的一瓶墨水向孙长城砸过去，他砸偏了，带着墨水的瓶子向教室门口飞去，“砰”的一声砸在须发皆白的刘绍仁先生的脑门上，四年级二班的语文老师刘绍仁大叫一声后，“噗通——”仰面摔倒在教室门口，形成一个倒在地上的“大”字。

　　三、

　　刘绍仁没有生命之忧，可是额头上被砸了一个鸡蛋大小的紫疙瘩。这笔账学校算在了二怪的头上，学校以二怪蓄意替大怪报复老师的“罪名”把他扫地出门。高爱军和老婆蔡兰英面对两个吃屎的孩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此时正好蔡兰英的小妹妹蔡兰若到到姐姐家来串门，望着一脸愁容的姐姐。姐夫突然说：“去找蔡校长啊！”蔡兰英这才想起她有一个本家较近的哥哥在高庙小学当校长。

　　姊妹俩回到蔡集，就让老爸蔡大勇去高庙找蔡校长。第二天吃过早饭，高爱军去送两个小子到高庙上学。其实高庙离高炉不远，只是村东一道子午河横亘在中间。两村为了来往出行方便，在河上架了一座勉强过开一辆地排车的简易小木桥，连栏杆也没有。俩孩子兴冲冲地跑在前面，高爱军大步流星。来到桥西边他还没有来得及嘱咐两个孩子过桥要小心一些时，俩孩子已经蹦蹦跳跳走上了桥面。穿着蓝土布裤褂的大怪，一边跳圈，一边嘴里念叨着儿歌：刘绍仁，大笨蛋，尿一床，脸难看……难看二字刚一出口，不想自己跳到桥沿上，身子一歪，一声尖叫掉到河里。高爱军一阵飞跑来到桥上，涌身一跃也跳了下去。饶是如此，被捞上来的大怪也被淹的手脚乱舞，呕吐清水。幸好河水不深，不然爷俩可能都到水晶宫报道了，不会凫水的高爱军即使侥幸捞上来儿子，也压不住冲天的怒火，把湿淋淋的大怪横在自己的大腿上狠揍他的屁股，手掌打麻了，又褪下滴水的鞋底加力打起来，要不是二怪死命扳住他的手臂，恐怕这顿饱揍比宋朝给充军而来的罪犯一百杀威棒还厉害。怒发冲冠的他把大怪丢在地上，自己一声接一声地喘着粗气。半天工夫，大怪才哭出声来。一瘸一拐的大怪在他拿着的粗柳条子的驱赶下艰难地走在返回家的路上，只要走得慢，他就狠狠地抽大怪一柳条子。二怪想扶着哥哥行走，被他严厉制止。大怪简直就像一只丧家的落水狗，只要看见他举起柳条子，就赶紧张牙舞爪地跑两步……

　　回到家，蔡兰英闻讯又劈脸扇了大怪几个耳光。当她发现儿子的屁股和后背上全是血糊糊的紫色肿痕的时候，不禁把大怪搂在怀里大放悲声。

　　三天后，高爱军和蔡兰英一起把他俩送去了高庙小学。高爱军和蔡兰英轮班充当“地下工作者”，每天都埋伏在庄稼地里打探他俩的过河情况，有时也潜入学校偷窥大怪的上课情况。大怪老实得如同一个即将待嫁的大姑娘，上课稳稳当当，走路规规矩矩。半个月后，高爱军和老婆撤岗，不过他偶尔还是杀一个“回马枪”。夫妻二人有时也让二怪“汇报工作”，二怪说哥哥真的改好了，连下课时也坐在位子上发呆，期中考试是班里的倒第一，分数比“亚军”差好多。

　　大怪的日子似乎走上了正轨，只有大怪知道不是这样的，单铁龙总是带着一群孩子欺侮他，可是大怪敢怒而不敢言。他不怕高爱军和蔡兰英的暴力手段，但是很害怕一大群孩子把他挤到厕所里拧他、打他，让他喝尿吃屎。他不再相信老师，他发现老师嘴上说得好听，却与做法大相径庭。他的班主任唐思卿当着校长和他爸爸的面说得天花乱坠，能如何如何对自己负责、对自己好，可是单独与他谈话时却面目狰狞的训斥他：“你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坏家伙，只要操蛋，马上滚蛋！”他把自己被单铁龙欺侮的事告诉了唐思卿，唐老师的眼睛瞪的如牛卵一般：“你好，单铁龙怎么不找其他人的事？你活该，你是自找的！”他不禁怀念起刘绍仁老师，刘绍仁用戒尺是打肿过他的手心和手背，可是刘老师不挤兑他呀！只要是不犯大错，刘老师是不动戒尺的，就是自己作业写得再乱，刘老师总是这样问他：“下次能写好吗？”只要他回答：“能！”刘老师就不难为他。即使下次作业还是乱如茅草，刘老师还是不紧不慢地约谈他，只要他说愿意改，就行了。而唐老师太厉害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几次被撕掉作业本，被他愤愤地摔在脸上。有时如果办公室里没有人，就吐他一脸浓痰。

　　他发现唐老师经常到高炉小学来，自己在路上遇到他，给他打招呼，他从来不回应，甚至唾他一脸唾液。他决定报复这个不可一世的老师。通过持续的观察，唐老师总是在周一，早早地经过木桥去高庙小学。又到了周一，高爱军让大怪替二怪捎一个假：二怪因感冒发高热不能去上学了。大怪答应着，怀里揣了一把镰头刀急急向学校跑去。他知道这个时间唐老师还没有过桥，就飞快地趴在木板上，把连接捆扎木板的牛皮绳子割断了，他要让唐思卿下河喂鱼！

　　大怪忐忑不安地坐在教室里，他不知道自己实施的计划能否成功。上课铃敲响了，面沉似水的唐思卿来到班里上他的算术课。大怪的心脏顿时狂跳起来，感到空前的燥热和寒冷。可是唐思卿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就开始讲算术四则混合运算，大怪的心总算平静了一些。一下课，大怪就捂着肚子顶着乌黑的天幕和零星的小雨直奔厕所，他感到自己快尿裤子了。到了厕所他奇怪自己并没有多少尿液四溅，才提起裤子，突然屁股上挨了一脚，让他差点趴在茅坑里。他回过身子，发现单铁龙和一帮长短不齐的孩子站成一个半圆围住自己。大怪感到自己的心脏就要停止跳动了，他瑟缩地抱着头蹲下来，等待一场暴风骤雨的到来。突然一道耀眼电光闪过后，一声霹雳接踵而来，大雨顿时瓢泼而下。等大怪松开抱着头的手从地上站起来，厕所里除了扯天扯地的大雨，哪里还有人在。落汤鸡般的大怪回到教室，全班顿时哄堂大笑，数单铁龙笑得最响，还打出了一声尖利的呼哨声。

　　大雨整整下了一个上午，快到放学时才停住雨点，整个学校成了水乡泽国。大怪正愁着怎样回家吃饭，下课的铃声响起来。熙熙攘攘的家长披着蓑戴着笠，腋下挟着干爽的衣裤、黄布大伞、胶鞋等来接放学的孩子们。大怪正不知所措的时候，高爱军顶着一大块白塑料布，腋下挟着他的土蓝布裤褂笑眯眯地来到教室里。打开卷起来的衣服，高爱军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拿出包在荷叶里的两张葱油饼和一盐水瓶还热乎乎的面汤。大怪扑在爸爸的怀里抽噎起来，爸爸轻轻地推开他，让他在教室门后边换上暖和的衣裤。大怪含着眼泪撕咬着香喷喷的杂面葱油饼吃，喝着还有点烫嘴的面汤，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大大真好，大大真好！”高爱军抚摸着满嘴满腮食物的儿子“嘿嘿”地笑了。高爱军临走前告诉儿子，下午放学的时候不要自己走，他来接，小木桥被大水冲断了，需要绕道朱窑才能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