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奴妮
结婚那年,我二十八岁,陈豪二十六岁。
他家只拿了五千块钱,而那年,我们所在的城市房屋均价每平米四千。
我们租住在一套小公寓里。蜜月期刚过,他接到老家电话,说婆婆凌晨忽然晕倒,已在送往省医院的路上。
检查结果是脑出血,手术连住院费用至少三万。陈豪一听就傻了,脸煞白。
我将父母给我的五万块存折交给他,被他推了回来。
“不能用你的钱,那是你爸妈给你的陪嫁。”
“别分那么清楚,救人要紧。”
我硬塞给他。
婆婆出院后,陈豪和我商量接她回家一起住,我同意了。
公公早逝,如今农村只剩她一个人,健康时还好,一场大手术后,我不忍心将她孤零零地送回去。
就这样,四十平米的复式公寓,我与陈豪住楼上敞开式隔间,给她在下面的小客厅安了张单人床。
没几天我就发现,婆婆似乎不喜欢我。她不怎么和我说话,也从不喊我的名字,和陈豪提起我的时候,她用的是三个字:你媳妇。
我有些闷闷不乐,那种郁闷很快被陈豪的软语温存驱散。
从恋爱到结婚,陈豪对我一直不错。
逛商场时,他坚持帮我背包;吃牛肉面时,他很自然地端过我剩下的半碗,面条吃干净之余,还不忘呼噜呼噜地喝上一大口汤。那一刻,他多年的洁癖全然不见。
爬泰山到中途,他非要背我上去。望着他被汗水打湿的T恤衫和臂上的旅行包,我坚决不肯。他恼了,干脆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怎么也不肯走,直到我乖乖伏在他背上,这才展颜一笑。
在我眼里,这就是爱情,是支撑着我和他一路走下去的动力。
那天,陈豪特意拉我去万达看电影,然后在商场闲逛,期间讲述他小时候家里的事,听得我心惊肉跳,感到不可思议。
“那是家庭暴力,你妈可以报警的,再说,”我斟酌着词句,“你爸不是有心理疾病吧?”
“农村大多如此。你以为天下男人都像你爸那样呐?”陈豪好笑地看了我一眼。
我得意地笑笑。在我家,母亲是女王,我是公主,父亲是总务大臣,这个建立多年的统治秩序从未被打乱过。
忽然,陈豪凑了过来,轻声说:“等会儿我们去酒店开间房,我好好教训教训你。”
我沉下脸,“你敢!”
陈豪坏笑着,搂在我腰间的手臂一紧。
我领会了他的意思,脸发热。
自从接来婆婆同住,日子就没以前那么自在了。每次亲热,都感觉像偷情。
一天夜里,估摸着婆婆已睡熟,我和陈豪稍稍放开,弄出了些动静。
去卫生间时,我猛然瞥见黑暗中婆婆坐着的身影,不禁吓了一跳。
她一动不动,像尊塑像。那一刻,我身上的细汗倏地变冷,感觉脊背直冒凉风。
陈豪说婆婆有顽固的失眠症。看着她的满头白发,想起陈豪说的那些事,我觉得她特别可怜。
我将母亲给我的一个珍贵的蓝宝石戒指送给婆婆,因为她什么首饰都没有。
她挺高兴。可后来我发现,那个戒指她始终没戴。
陈豪提升为部门负责人后,薪资上涨不少,我们决定察看一下周边的房价,有合适的就按揭一套。
那天,刚走出一家售楼处,我忽然感觉腹内翻滚不止,低头一看,裤子已经被血浸透了。
我流产了。因为生理周期不规律,我不知道自己已有两个月身孕。
医生说,我是纵隔子宫,子宫畸形的一种,受孕率低,流产率高,这次流产对子宫损伤不小。
“不过你还年轻,机会还是有的。”医生安慰我。
我心情特别低落。
陈豪说:“别想太多,两人的日子一样精彩。”
我没说话。
我知道陈豪喜欢孩子。平时见谁推着婴儿车经过,他总是凑过去瞧瞧,逗逗那些可爱的小天使。还有原本就不待见我的婆婆,我不知该如何解释。
陈豪看出了我的心思。
“你放心,”他说,“回头我对我妈说,是我身体出了问题,和你无关。”
幸运的是,一年后,我再次怀孕。兴奋劲儿尚未过去,我又流产了。
婆婆跟着120去了医院,了解端倪后,一句话没说,冷着脸走了。
这一次,医生只是让我放宽心,别的什么也没说。
为了帮我排解郁闷,陈豪特意向公司请假,带我去三亚玩儿,回程时绕道桂林,游览漓江,顺便去了趟阳朔。
深夜,在有名的西街,我们坐在酒吧门前,望着夜幕下闪烁着细碎灯光的石子路,静静聆听对面吉他男孩的寂寞歌声。
那就这样吧
再爱都曲终人散
那就这样吧
再爱都无需挣扎
……
那一刻,我心头忽然掠过一个不祥的预感。
我隔桌握住陈豪的手。他默默看了我一眼,温柔一笑。
“怎么了?”
我摇摇头,喉头哽咽着。
“别想太多,”他捏了下我的手指,“我想过了,将来买两套一室房,挨得近一些,让我妈过去住。”
“可是,”我抹着眼泪,“我知道,你喜欢小孩。”
陈豪神色复杂。
过了会儿,他认真地对我说,“小时候,我特别看不起我爸。长大后,我明白一个道理,男人首先应该对得起你身边的女人,然后才谈到其它家庭责任和社会责任。所以这辈子,我首先希望你和我过得安稳,其它都可以调整。”
“可有一天,你的想法会变。”透过迷蒙的泪眼,我模糊不清地望着他。
“放心,”他拍拍我的手,“我不会变得找不到自己。”
吉他男孩唱了一曲又一曲。听的人不多,可他依旧十分投入。
夜半时分,天空飘起细雨。
陈豪拉着我的手,迎着纷飞的雨丝,踩着湿润的石板路,朝小街尽头的酒店走去。
夜里,我们极尽缠绵,直到精疲力竭。
仿佛是一种祭奠,我渴望紧紧抓住他,融合彼此。
我觉得一撒手他就会消失,留我在世上孤零零一个人。
我们在西街住了三天,每晚都去石板桥下那家酒吧,听吉他男孩唱歌。
他脚下的纸箱里没几张纸币,他唱得越是声嘶力竭,我就越是心酸。
青春之所以珍贵,是因为我们渴望的太多,拥有的太少。
世界因此而遥远,未来却是不着边际的漫长。
不知不觉中,我和陈豪的婚姻走过了五年。
因为经济压力,我们没能买两套一居室,而是按揭了一套八十平米的两居室。
那个周末,我在陈豪手机里陆续发现两条信息。
第一条是下午三点:晚上有时间么?
第二条是晚上十点:哥,我很绝望,你如此狠心。
发送人都是罗小小。
我认识她。她是陈豪公司刚聘来的大学生,就在他的企划部。
几天前,她还来过我家,是陈豪让她来取他忘在家里的一个文件,当时我有急事要出去,婆婆接待了她。
我没问罗小小的事,觉得没必要。
他看到那两则信息时的神情被我悉数捕捉:蹙着眉头,将手机扔在一边。
一个月后的周末,罗小小忽然登门拜访。
她望着错愕的我和惊呆了的陈豪,甜甜地说了声“你们好。”这时婆婆迎上来,热情地招呼她进屋。
那天,我觉得格外别扭,陈豪也不怎么自在。
吃过晚饭,罗小小起身告别,婆婆对陈豪说,你去送送。
陈豪笑着对我说,咱俩一起去,顺便散步。
将罗小小送上车,我和陈豪在小区对面公园走了走。
他说着公司里趣事,我却听得心不在焉。
“你喜欢罗小小么?”我终于忍不住问。
陈豪诧异地看我一眼。
“我喜欢人家干嘛。”他不以为然。
“可她喜欢你,”我酸溜溜地说,“我看得出。”
他没说话。
“二十二岁,多好的年纪。”我喃喃地说,回想着自己十年前的样子。
那时的我,遇到喜欢的男孩也不敢表白,而罗小小不但勇于进攻,甚至直捣巢穴了。
“老婆,你放心,”陈豪握住我的手,“我不是个没底线的男人。”
我笑笑,头靠在他肩膀上。
罗小小频频拜访,我决定和她谈谈。
说起来我还真有几分佩服她。
在婆婆面前,她表现得特别亲昵,哄得她眉开眼笑;
在我面前,她甜甜地喊着“嫂子”,不露声色;
在陈豪面前,她默不吭声,只用眼睛瞧着他,清透的眼神如同隔空而至的一只蝴蝶,无声地扑打着翅膀,令人心旌摇曳。
我清楚地意识到,不能任由事情这样发展下去。
那天在茶吧,我刚开口,就被罗小小打断。
“姐,”她严肃而认真,“我承认我喜欢陈豪。我不认为自己不道德,因为我觉得,他也喜欢我。”
“你说什么?”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喜欢我,”她自信地说,“否则没必要躲我。你说呢?”
“你还真自我感觉良好。”我讥讽道,“他躲你是在拒绝你,你看不出来?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他只当你是个孩子。”
罗小小眨眨眼睛,“姐,如果你真觉得我不构成威胁,何必找我谈?”
我一时语塞。
我注视着她唇上的阿玛尼501,花瓣样的双唇柔软而充满了诱惑。
“我知道小三人人喊打,”她继续说,“那是因为有些女孩不是出于爱,而是找已婚男人填补寂寞。我不是。我爱陈豪。在我眼里,你我只是个先来后到的问题。你占了先机,仅此而已。”
我恨不能一巴掌扇在那张满含胶原蛋白的脸蛋上,可我控制住了自己。
她继续说:
“小时候,我爸出轨,我妈让我求他回家,可他后来还是跟那个女人走了。我妈直到死都以泪洗面。我瞧不起她,为一份抓不住的感情陪葬,我觉得,你应该不会那么傻。”
罗小小的叙述让我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
“你想过么?”我试图劝说她,“如果没有那个女人,你的家依旧是完整的。有了这样的经历,你更不该去破坏别人的家庭。”
她笑笑,“姐,如果你和陈豪足够相爱,我破坏不了什么。如果你们的爱情有了瑕疵,就算没有我,也有其他人。你找我谈,说明你不自信。而你不自信的症结在于,你和他没有孩子。对未来,你不确定。”
我的心一个劲儿地下沉。
“所以,姐,”她站起身,“遇到情感问题去外求的女人是愚蠢的,还是先弥补自身吧。”
说罢,她转身走了。
那天晚上回家,拿着钥匙正要开门,我忽然听见婆婆的哭诉声。
“老陈家到你这绝了后,将来到了阴曹地府,我怎么敢见你爸爸,他还不得打死我。”
她呜呜地哭着,陈豪无奈地软语相劝,后来就不吭声了。我站在门口,无力地靠在墙上。
经过再三考虑,我决定做试管婴儿。陈豪同意了,条件是只做两次,不成功就放弃。
那阵子,我天天去医院。各项检查,打促排卵针、黄体酮等等,两个多月下来,整个人折腾得几乎麻木,只剩下一颗心时时悬着。
第一次胚胎移植后不到一周,我流产了。
第二次仍旧失败,原因是卵子质量不高。
那天在十字路口,一个年轻人拉住我说,“阿姨,三亚海景房,免首付。”
说罢,他将一张宣传单塞进我手里。
我愣了半天。
三十出头,在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孩眼里,我已经是“阿姨”了。那些促排卵针让我迅速衰老。不止如此,爱情也在一步步远离。
如今的陈豪,很少碰我。
背对背躺在床上,我们各守一边,中间容得下一个人。
经历了一番折腾后,性对于我们而言,只意味着无望的繁殖功能。曾经的激情,早已烟消云散。
我明白自己错了。
有些东西你不刻意强化它,它只是远远地悬着,希望也好失望也罢,都不那么真实确切。
当你实实在在地握在手中,失望之余,希望之光也随之泯灭。
那个周末,罗小小又来了。
陈豪木然坐着,没有出去的意思。我守在卧室,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说。
我听见婆婆和罗小小在厨房传来的说笑声。
晚饭后,婆婆让陈豪送罗小小回家,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
我的目光追逐着他,希望他对我说“一起吧,顺便散步”,可他没有。
他跟在罗小小身后出了门,深夜回来,身上散发出酒气。
我问他去哪了,他懒洋洋地说酒吧,罗小小提议去坐会儿,他就去了。
说罢,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很快睡着了。
渐渐地,罗小小不来了,陈豪却多了许多不明原因的外出。
一天夜里他很晚回来,去卫生间洗澡。
我将他的衣服一一挂进衣柜时,在他白衬衫的领口发现一抹唇膏的印渍:阿玛尼501。
踏上旅程时,我心里想的是《在路上》。
每个人骨子里都有迷茫的一刻:想走,不停地往前走,像杰克凯鲁亚克,像阿甘。
我开着车进入广西地界时才意识到,冥冥之中,我和西街连着一条看不见的线。
那天,阳朔的天空飘了整日的牛毛细雨。
傍晚,我来到那家那家酒吧。它一如从前,不同的是,街对角的吉他男孩不见了,代之以一个流浪歌手。
他长发披肩,在湿润的夜幕下,借着石子路的反光,优雅地弹着钢琴。
我要了杯百丽甜,打开关闭多日的手机。
陈豪的短信接踵而至,问我去了哪儿,让我赶紧回家。
我拨通他的电话。
“你在哪儿?”他先声疾问,“我去找你。”
我没回答,静听着他的呼吸声。他也不再说话。
时至今日,何去何从已不再重要,因为不该失去的,早已失去。
当那段熟悉的旋律从流浪歌手的指尖缓缓流出,萦绕在耳畔时,我流泪了。
……
闻一闻你的长发
不要再哭啦
快把眼泪擦一擦
那就这样吧
……
在音乐响起时流泪,在细雨纷飞中思念。
那些甜蜜的、悲伤的时间片段,就像雨幕下的石子路,粼粼地闪着瓦片状的柔和微光。
我不敢走过去。生怕走近了,那光芒会消失,移至更远处。
那就这样吧。
不断的邂逅,不断的告别。人生本就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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