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晚年的悲苦与凄凉
沈从文的文学成就是举世公认的,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坛上,能够与其比肩的,除了鲁迅、矛盾、巴金之外,恐怕再无人选。但沈从文所为人敬仰的,还不仅仅是他的文学成就,他在扶持文学青年上的古道热肠,让人感佩,令人景仰。
当年在北平,沈从文已经是誉满文坛的青年作家,主持《大公报》的文学副刊。而萧乾当时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文学青年。他去拜访沈从文,请教一些他迷惑的文学问题。沈从文很喜欢这个有才华的青年,谈话结束以后,去一家饭馆请萧乾吃饭。沈从文用秀丽的毛笔字写了菜单。临走的时候,萧乾希望能够保留这个菜单留作纪念。沈从文手一挥说:“不用,我以后会给你写很多信的。”从此以后,沈从文果然很热情地给萧乾写过很多信,而且总是以“乾弟”称呼萧乾。
萧乾这时已经把写小说当作人生的终极目标,他在1929年和1930年的《燕大月刊》上发表过小说《梨皮》和《人散后》,但自己并不满意,渴望得到沈从文的指导。沈从文很喜欢这个勤奋的青年,把他看成同自己一样的“乡下人”。沈从文告诉他:“文字同颜料一样,本身是死的,会用它就会活。作画需要颜色且需要会调弄颜色。一个作家不注意文字,不懂得文字的魔力,有好思想也表达不出这种好思想。”
沈从文对语言的这种认知,深深影响了萧乾。他明白“字不是个死板的东西。在字典里,它们都僵卧着。只要成群地走了出来,它们就活跃了。活跃的字,正如活跃的人,在价值上便有了悬殊的差异。”萧乾跟沈从文学着把文字当成绘画者的颜料,“在把笔尖点在纸上那刻,他心智的慧眼前已铺出一幅连环图画,带着声音和氛围,随着想象的轮无止息地旋转。绘画者的本领在调匀适当的颜色,把这图画以经济而有力的方法翻移到纸上去。”
有一次,萧乾问沈从文一个一直困扰着自己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写作?”沈从文告诉他:“因为我活到这世界里有所爱。美丽,清洁,智慧,以及对全人类幸福的幻影,皆永远觉得是一种德性,也因此永远使我对它崇拜和倾心。这点情绪促我来写作,不断的写作,没有厌倦。只因为我将在各个作品各种形式里,表现我对于这个道德的努力。若每个作品还皆许可作者安置一点贪欲,我想到的是用我作品去拥抱世界,占有这一世纪所有青年的心。生活或许使我平凡与堕落,我的感情还可以向高处跑去。生活或许使我孤单独立,我的作品将同许多人发生爱情和友谊。”
萧乾骑车回燕园的路上回味着沈从文的肺腑之言,暗自下决心,在文学道路上,要像沈从文那样埋头苦干,心里充满了欣悦,也增添了自信。
在沈从文的精心呵护之下,萧乾的创作水平突飞猛进。不久,萧乾满怀激情地创作了一篇名叫《蚕》的小说,并认真抄在印有燕京大学字迹的红格稿纸上,寄给了沈从文。这一天是1933年9月29日。
一个月之后,《大公报》用前所未有的篇幅,发表了《蚕》。这是萧乾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篇小说,而且发表在了很有影响的《大公报》副刊上。作为一个文学青年的萧乾,在燕大文科楼的阅报栏看到《大公报》的时候,起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过几天,萧乾收到沈从文的信,说“有一位既聪明又高贵的小姐”要见他,因为那小姐说《蚕》是沈从文主编《大公报》副刊两个多月来她读到的最好的小说。
星期六下午,萧乾穿着一件新洗的蓝大褂如约先到了沈家,才知道那位小姐是赫赫有名的一代才女林徽音。他把萧乾引进林徽音著名的“太太的客厅”,从那时起,萧乾成了人们惯称的“京派作家”中年轻的一员了。
从此一发而不可收,萧乾最早的几篇小说,如《小蒋》、《邮票》、《花子与老黄》、《邓山东》、《印子车的命运》,全经沈从文之手,发在《大公报·文艺》上。《大公报·文艺》成为萧乾文学创作的摇篮。
1935年7月,萧乾刚一毕业,就由沈从文介绍进入《大公报》工作,后来接替沈从文主编《大公报·文艺》。还不仅仅如此,沈从文又把当时的名家杨振声、金岳霖、冯至、朱光潜、卞之琳、李广田,巴金、靳以等一一介绍给萧乾。
“八一三”以后,《大公报》缩版,萧乾被遣散。流亡到武汉投奔沈从文,沈从文为他找到栖身之处,还让他参加从1933年就开始进行的中小学教科书编篡工作。在以后的几个月里,沈从文每月都送给萧乾50元钱贴补家用。这份真挚的友情,一直让萧乾没齿难忘。
两人这样深厚的友谊,尤其对于萧乾来说,沈从文于他是有知遇之恩的,如果这些年没有沈从文不遗余力的慷慨相助和大力扶持,就没有后来的萧乾。但是遗憾的是,解放以后,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萧乾担任了领导职务,而沈从文则是硬被逐出了文学阵营,搞起了古代服饰研究。后来,两人甚至形同陌路,沈从文甚至临去世还留下遗言不准萧乾参加追悼会,究竟是萧乾做了什么让沈从文恼怒的事情,让人费解,也令人万分惋惜。
沈从文在扶持文学青年上的高风亮节让人感佩万端,但是,一如他与丁玲的纠葛一样,他的一腔古道热肠,最终竟然落得个伤怀满地,我们可以想象老人家晚年回忆人生时的内心悲苦与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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