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多少月澄明

　　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月亮慢慢走近，慢慢有了清晰的模样。像是好久未见的老朋友，不需要言语，只需安静相对，便知道了彼此那些岁月里无法忘却的沧桑。

　　每逢中秋节，我总会特别感性地把自己完全浸入，彻底而干脆，浑身像是笼罩在一片祥和而温暖的的光晕里。当心改变，世界就会为你而变。开车蜗行在济南的拥堵街道，没有丝毫的抱怨——毕竟大家都在往家赶，谁不想念家的味道呢？那些停车在路边的人，定是去商铺为家人购置礼物了吧；那些插队的人，定是刚接到老人的来电吧；那些拼命按喇叭的人，一定是怕耽误了中午的聚会吧……都可以原谅，都可以理解，都值得同情，这就是过中秋节啊，每个人心里装着满满的祝福，行走在回家的路上，长长的车队见证了乡情，也呈现了节日的意义。

　　中秋节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是瓜枣的香甜，是花生与地瓜的破土而出，是月饼与酒菜的联欢。每到月圆的时候，一家子人围坐在一起，长辈们喝酒猜拳，晚辈们狼吞虎咽，男人们谈论收成如何，女人们议论家长里短。那个时候，爷爷喝得兴起会大讲特讲自己的革命历史，讲一段，喝一杯，讲一段，喝一杯，丝毫不亚于名家评书连播。我和哥哥洗耳恭听，甚是敬畏。后来，哥哥毅然从军，我也带病求学，估计一定程度上与听故事是有渊源的。

　　初上师范，第一个中秋节格外难忘。我在学校里一个人默默度过，看着同学们都纷纷回家，那种滋味是难以言表的。家境贫寒，路费有限，能省一点是一点吧，想想自己的双亲劳作时的身影，想想那一块块的血汗钱，思念是最好的感恩。我在学校的操场上，看着月亮，泪流满面——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在外面过中秋节。我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当初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水土不服，从山里到郊区，我满口都是燎泡，生怕母亲看了心疼……

　　那是第一次在外过中秋，也是最后一次。工作后，每逢佳节我一定会回到熟悉的小村庄，回到养育我的农家院，回到双亲面前。回家，每一次都是精神洗礼，既有心灵的安顿，又有启程的豪迈。不管走多远，不管走多久，我们总要到童年生活的情境里去汲取再出发的力量。有几次，我是坐了好久的公交车，踏着月光进村的，家家户户灯光若水，条条村路曲折悠长，走着走着，心里就泛起暖流阵阵，默默叨念着：“到家了，到家了……”

　　我和大哥在双亲的小院里一起过中秋节，大哥说昨晚做到一个梦，梦到我被泥石流突然冲走了，他就大声呼喊：弟弟啊，我的弟弟，你在哪里！惊得他半夜无眠。那个时候，大哥正在透析期间，我竭尽所能。我对大哥说：“梦都是反的，你别信，咱们还要好好做兄弟呢！”那个时候，我真不知道一家人还能过几个中秋节，心里一阵发酸。只要人在，就好，就还有过节的意义。

　　半年之后，大哥离世。每一年我中秋节的责任就是把孩子们带到我双亲面前，让两位老人看到希望，不孤单。记得大哥走后的第一个中秋节，父亲在桌上放一双筷子，倒满一杯酒，对我的侄子说：“你爸爸还在这里，咱们依然团圆哩……”说完，一仰脖透了深深的一杯，即刻老泪纵横。我和母亲含泪劝父亲想开，而他却像个孩子一样停不下来。那个时候，我知道中秋节里是一个家族的团聚，也是一种血脉的唤醒。有一种思念，因为血脉相连，即使阴阳两隔，也从未淡去。

　　两个星期前，我躺在母亲的床上休息，母亲与两个孩子谈起了大哥，刚说几句，半睡中的我竟然打起了喷嚏。如此机缘，父亲收音机里正在唱刘德华的《来生缘》：寻寻觅觅在无声无息中消逝/总是找不到回忆找不到曾被遗忘的真实/一生一世的过去你一点一滴的遗弃/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去你/也许分开不容易也许相亲相爱不可以/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自己/情深缘浅不得意你我也知道去珍惜/只好等在来生里再踏上彼此故事的开始。这是大哥当年特别喜欢的一首歌，他总在喝酒之后率性而歌，情深意切。我躺在床上，泪水恣意地淌下来。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而我的双亲却一天天变老。这个中秋节我跟孩子们说：咱们一定要让你们的爷爷奶奶高高兴兴，以后无论你们到哪里上学，到哪里工作，都要记得能回来一定回来，不能回来，就要打电话发视频。两个孩子，都很懂事地答应着。在农家小院里，他们陪着爷爷奶奶烧水、洗碗、冲地面，引得两位老人笑容满面。中秋节何尝不是孝心节呢，团圆团聚，孝心传承，一辈一辈，生命中总有动人的故事得以延续。

　　一生多少月澄明，年年中秋不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