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人与人之间的遇见或者爱情是基于缘分的话,那么,我觉得,一个人在这个世界走过或者停留过的任何地方也应该是和他有一种冥冥中的缘分。
此刻,一个人静静的站在我从未涉足过的这个小村安宁的夜里,我感觉像是站在别人的夜里。虽然多少有些陌生,但是,内心里却似乎已经完全熟悉了这里的一切。
不用借助灯光,我已经知道烧火的木柴放在哪个角落,我只需要出门左拐走不到四五步,便能准确的摸黑抓起被老乡垛的整整齐齐的栆木柴禾;我已经熟悉了用抹布收拾锅台,用勺子在瓷缸里舀水;我听到窗外鸡鸣,不用看表,就知道黎明距离黑夜还有多少时辰。仿佛这一切我早已熟悉,只是长时间不再经历而已。就像我很早就知道1+1=2的道理。事实上,我一直觉得,自从我熟悉了乡村的生活后就从来再没有生疏过。
就说这漫天缀满星星的夜空吧!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如此干净通透的天空了。这样的天空仿佛只在记忆中——在我们一家人劳作归来坐在石床上吃晚饭的时候;在一群孩子捉迷藏时一个人独自躲在漆黑中偶尔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的时候;在一边揪着爷爷的胡须一边听着故事却又打着瞌睡的时候……
面对这“萤火虫”满天飞舞的天空,我不禁会忘记自己的工作和责任,反而会突然产生一种浪漫的情怀:想和最爱的人一同携手漫步在幽静的小路上。身边,小溪抿嘴浅笑,野花侧耳聆听……似乎谁也不愿意打破这宁谧又美丽的时刻,好像一条小溪也懂得人世间爱情的私密,一朵野花也知晓风吹草动的羞涩。她们静静悄悄,一边为小路缀满五彩的花边,一边流淌着小提琴一样舒缓的旋律,为一对走过她们身边的恋人热情的捧上大自然的祝福……
这想象多么美妙啊!
我不禁一个人仰望着星光闪耀的天空,差点笑出声来。但是,我还是不由得又一次回味着这奇妙的想象,仿佛只有在这样的星空下,我才能从城市紊乱的节奏中抽离出来,让自己回到最初的懵懂时刻;让星光重新唤起我对星空无限的遐想,对爱的渴望,对生活的美好向往!然后像一个孩子一样奔向旷野,追逐着一缕风掠过苜蓿花芬芳的草地,最后把自己藏起来,藏在星光的帷幕后面,等待捉迷藏的小伙伴来找到我,或者就那样进入梦乡。
如果阳光不叫醒我,我就枕着苜蓿花一直睡到中午;如果虫子不叫醒我,我翻一个身,再枕着另外一丛苜蓿花一直睡到星光重新洒满大地;如果时光不叫醒我,我就一直睡到此刻——然后伸个懒腰,把过去的事情全部忘掉,就从一个小小的牧童开始成长。这样的话,我一定再也不会离开我的村庄,即便是所有的人都离开了这个落后偏僻的地方,我也不会离开。我要守着我一个人的村庄,每天让星光盈满我的夜空,听蛐蛐欢唱,看风带着枣树舞蹈。我只需要一口水井,几颗古老的种子,我就能生活的很好。
到时候,我也会像接待我们的房东一样,热情友好的为一些陌生的过客把土炕烧热,把暖水瓶灌满开水。我会拿出最好的装着棉花的被褥铺在炕上,然后再铺上一块干净的老布床单。我用自己种的小米为你们熬一锅醇香的粥,再放一碟咸菜……想必,你们也会像我此刻一样对房东的热情、善良、和本真的质朴心存感动和感恩吧!
事实上,我并不是在幻想,只是在叙述我们这几天在这个小村里经历的一切!
现在,我甚至不愿意提到城市,更不想用城市生活和这种简朴的生活做一番比较。没有火车飞机的时候,想必我们的祖先也活得很幸福,甚至比我们更懂的生命的智慧和道德的紧密相连。
爱默生说:“人类因为拥有了道德和知识而变得高贵,但是,这两个因素需要互相熟知、互相推断,直到最后在人身上完美地会和——假如这是一个真正伟人的话。”
其实,我觉得即便是普通人也应有能力把这些完美的结合在一起。我眼前这些正在跪拜祈福的老乡,他们的知识似乎还来自于我们祖先一代代的言传身教。但是,他们却能把这些知识和道德友好的会和在一起。虽然他们吃尽苦头,经历了无数次的挫败,但是,他们对明天依然充满信心。他们距离现代文明似乎过于遥远,可是,他们有自己的文明,而且在这种文明中保持着乐观、简朴、温和、善良的本性努力的生活着。他们把汗水洒向土地,用敬畏的心灵祈祷上天;种子在他们的呵护下发芽,土地努力的把所有的营养像母亲照顾婴儿一样给予那些柔弱的根须,直到它们变得无坚不摧,最后以丰满的身体,欢快的躺进老乡用藤条编织的洞房里。
那是谷子们、麦子们、绿豆们、高粱们、芝麻们大喜的日子,也是像父亲照顾子女们般呵护过这些庄稼的农民最开心的日子。当然,无论是大获丰收,还是灾荒肆虐颗粒无收,每到打醮的时候,老乡们又会升起佛塔,搭起佛堂,还是那般的虔诚,双膝跪地,顶礼膜拜。他们相信神不会欺骗他们,就像相信自己的祖先或者父亲的父亲不会欺骗自己一样。只是神和父亲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他们重又在佛堂前找到了信心,得到了安慰。
春天一到,他们又满怀信心的翻耕播种,那时候,大山深处总是不时的回荡着信天游悠扬的歌声!
仿佛,一切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泥土在做最后的深呼吸,种子像站在起跑线上的短跑健将蓄势待发,牛拉着犁铧像勤杂工在大地上画着一条条的跑道,云在天空聚集,不时在召唤四处闲逛的雨滴,它们知道,要为农民的这个春天履行神的嘱托,好好的下一场春雨。
没错,整个一个春天都在精心的做着准备,满怀信心,朝气蓬勃!这似曾相识的景象,一幕幕的在我的眼前掠过。
我听到了五月季风的欢呼,那是麦子成熟的季节。大地上麦浪汹涌,镰刀在乡民们的手中快速翻飞,一如交响乐团中小提琴演奏家们的集体表演。那是我听到过的最气势磅礴的音乐,最美妙的音乐,最令人感到幸福的音乐。虽然,我只是一个跟在大人后面捡拾麦穗的小孩,但是,就是在那一刻,我深深的记住了那支摄人心魂的大地交响乐。
那是整个由大地、庄稼、和农民一起谱曲,一起演奏的一支令天地感动的、永恒的乡村交响乐!
而此刻,我站在一个陌生的乡村边缘,记忆在修复记忆的漏洞,思想在修复思想的划痕。
我站在星光下几乎不敢动弹,一如站在纸上的村庄,生怕一不小心,我就会从撕裂的纸缝间漏了下去。然后,再也不见窑洞里闪烁的灯光,再也不见夕阳下炊烟曼妙的舞姿。
我知道,我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几乎所有陕北的乡村都在沦陷。麦地在荒芜,枣树在无人照料中奄奄一息;牛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土地,被集体赶往了屠宰场;一只只的狗,在主人离去后荒芜的院子里孤独的死去;整个乡村的格局在遭受着千百年来最为残酷和悲壮的坍塌……
我这样定义纸上的村庄时,其实满腔的悲凉。
还好,在一些偏僻的、还没有被现代文明完全侵蚀的大山深处,我有幸还能感受到一抹飘扬的乡村情结,在一条条泥土蜿蜒的小路上,在一张张质朴的笑脸上,在佛堂之上,在知识和道德完美会和、在天地人神还紧密相关的大山深处……
但是,此刻,我即将告别这里,一如我当初告别故乡的麦田一样,心思沉重。
无论如何,我得感谢上天赐予我和这个村庄一种冥冥中的缘分。在你的面前,我就像路过麦田的一个拾穗者,即便我再也听不到那曲令山河震颤的交响乐,我也会尽我所能,把这些拾来的麦穗化作文字和摄影,然后完美的会和在一起,就像人们把知识和道德完美的会和在一起一样,酿一壶醇香的民间老酒。
酒的名字就叫——纸上的乡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