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小山村
当天边的最后一抹晚霞被多情的西山吻去之后,天色渐渐淡暗下来,夜幕就如同珊珊走来的妙龄女孩悄然叩开山城夜晚的门扉。这时候,我的心绪一下子回到了乡下那个边远的小山村。
那里四处是山,小山村错错落落地巴在山湾里,当即将消褪在夕阳还在天空依依惜别的时候,阳光却被山村的西山挡去了大半,无奈地把村子照得半亮半暗的。
小山村的夜总是要来得快一些。那夜色总是空朦无瑕,先是灰朦朦的,继而越来越淡暗下来。在我的记忆中,总是鲜活的,似梦非梦,神秘而又亲近,总如蒙上了一层揭不开看不透的面纱,是一曲千古传唱的老歌;一杯喝不够的老窖;一条猜不出的谜语;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
山村里的乡亲们对夜色情有独钟。他们一年到头以日头为钟,太阳不落坡不下山,夜幕不降临不归屋。于是,在山村的夜色中,一种乡下的夜景在徐徐拉开,田坝子、土坝里整天劳作的身影渐渐模糊起来,归村的路上三三两两地有了男男女女的身影在挪动,那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叮铛悦耳的牛铃声,急促轻细的呼吸声,恰似一曲古老的歌谣在山村的夜色中飞扬,然后消失在山村那一栋栋透出灯光的木屋里。
在我的童年时代,夜色降临,父亲大多是赶着我家那头大黄牯,扛着犁扛着耙,母亲则背着一背小山似的柴草或猪草回来的。父亲是当时的生产队长,肩上的犁耙一放,连白日里犁田耙田时高挽的裤角也顾不上放下,端起大蓝边花碗饭菜一次性装满,没言没语,独自儿蹲在院坝外望着夜空想着生产队的事,饭碗一放,就忙着生产队的事去了,每次回来极少看见父亲带着笑脸,几乎阴沉沉的怕人。我每次醒来,夜很深了,父亲还翻来覆去睡不着,长叹短吁地说着队里的事:山里头要推广双季稻、田里的秧苗要插得越密越好,生产队为分那几百斤烂包谷烂马豆总是分不均……母亲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像听懂了又像听不懂。时光流逝了多年之后我才渐渐明白,父亲当时的心情是让母亲点破一下,母亲一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女人,她能说出来什么呢母亲酷爱家里那架从祖母留下的老纺车,那时节,乡下缝衣裤凭布票供应,一年来,一家人分得的一两丈布票,母亲用平时挖药材,刮构树皮、扯鱼腥草换下来的钱,选来选去最后扯下几丈“白绑布”,再拿去让乡下的染匠染成青布,再请来裁缝给我们兄妹俩缝上一两套新衣服。我就是穿着这样的青布衣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在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我和城里的几个同学去洗澡,我身上穿的青布衣,那染布的青色将我嫩白的肌体染成了紫色,同学们讥笑我是“非州人”。如今,我还记忆犹新。而父母穿珠全是她亲手织的家机粗布衣。从种棉花、摘棉花、弹棉花、纺纱、洗纱、浆纱、揉纱、反反复复十多道工序,好不容易织成一匹粗布,一匹件家机粗布不知积满了母亲多少艰辛的汗水和厚实的挚望,夜色中,母亲则时常伴着那盏黄亮摇曳的煤油灯,摇着那架古老的纺车,一只脚总是慢悠悠地踩着旁边里面睡着比我小四岁妹妹的竹摇篮,手不停地脚不停的母亲不时给我和妹妹诉说古时候”纺织娘娘”的故事,说到动情处,母亲停下手中的纺纱活,黑暗中用手往眼睛轻轻一擦,那嗡嗡嗡的纺车就摇得更响了。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就是一架不停旋转的纺车,夜深了,她只在床上躺下三四个小时,鸡叫三遍,母亲便悄悄地爬起来,趁着凌晨还没有消退的夜色,时而操着那把大菜刀剁猪菜,时而踏着稳健的脚步推着那副老石磨,时而围着灶台转,忙着准备一天的猪食和一家人的早饭。随着东方的发白,山村渐渐变得清朗起来,母亲把关在栏里的牛圈里的羊赶上坡,一边看守一边割猪草,日头当顶,才把牛羊赶下山,吃过早饭,接着出门做阳春,直到日头落坡才归屋,年复一年,母亲变老了。
昼长夜短的夏末秋初季节,一入夜,父亲就会带上那根弯把子的老猎枪和村里的几条壮汉去坡上的包谷地里“守夜”。那时节,山里常有野猪出没,坡上夜深空寂的时候,白日躲藏的野猪便倾巢出动,趁着夜色前来地里践踏刚灌了浆的嫩包谷。山里只能种包谷,包谷是山里人的命。父亲和壮汉们大白天在包谷地里最高处搭起一个高高的寮棚,只要在寮棚一站或一坐,那包谷地就尽收眼底。对父亲来说,“守夜”是神圣的。他是队长,前后一个月的守夜,父亲总是固定的,村上壮汉们都是轮流的。
一个天空挂着下弦月的夜晚,我随父亲去山坡“守夜”。父亲坐在寮棚里,望着夜色中飘着缕缕清香的包谷林,象厮守一季牵挂,望着满天闪烁的星斗,抑制不住地朝着幽幽的山谷狂叫了一声,惊醒了山谷间沉寂悠悠的蜜梦。没有丝毫睡意的父亲,卷起了一支大拇指般的草烟叭哒叭哒地抽着,老远就能闻到那浓浓的烟味。父亲慢条斯理地说起了他年轻时那动听的故事。
月升中天,包谷地里静得出奇,父亲又点燃一支烟,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今夜会有野猪出来……果不其然,包谷地里渐渐有了风吹草动的响声,一只大野猪带着三只小野猪,先是竖起耳朵探听四周的动静,然后长嘴撅起三五株包谷陡然倒下,父亲举起那把弯把子老猎枪朝天放了一枪,野猪们即刻闻风而逃,月儿西斜,寮棚四周又是难得的寂静,父亲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夜色中,乡间的路弯曲而悠长,路的那头,隐隐约约地飘出了一对男女甜蜜的低语,继而有两个身影在晃动。时光经过许久的打磨之后,我才知道,是大哥和大嫂在约会。
起初,哥和嫂是在我们苗乡一年一度的赶秋场相识的,偌大赶秋场上,牛高马大的哥挤在一群穿戴显摆姿色的姑娘们当中,用手轻轻地扯了一下一个长得水灵灵姑娘的衣角,回头一望给哥一个甜蜜的笑,哥尾随着就在场边与她悄然地定下了相约的约定。哥和嫂的约会都在夜晚,每到约会的夜晚,哥总是早早地吃了晚饭,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一头黑发梳得晃亮,急切切地前去赴约。哥放开脚步翻过一道坡,越过一个田坝子,约会地点就在大嫂家附近的山坡上,那里长满了一地的狗尾巴草。狗尾巴草丛中有几块大青石,每次约会哥和嫂会都坐在大青石上,每次都是大嫂先到,有好几次,先到的大嫂却躲在狗尾巴草丛中,有意试探哥的耐心度,而别有心计的哥就躺在大青石上假装睡着了。当大嫂的确认为大哥真的进入梦乡而轻手轻脚来到哥的身边时,哥猛的一下将大嫂抱进宽厚的怀里,夜色如水草为媒,直到月儿西下东方泛白的时候他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一个个相约的夜晚把两颗年轻的心融合在一起了。
之后,哥和嫂热热闹闹结办喜事,娘家嫁女婆家接亲,鸡叫三遍之后,大嫂娘家燃放鞭炮,打起竹火把,大嫂的爹打发女子上路,就在家门口为女子撑开一把青布伞,嘴里不停说着祝福女子幸福美满的话,面对爹的嘱咐,大嫂哭了,哭得好动情,连那些陪嫁的阿妹也跟着掉泪,而俏皮的前来迎亲的阿表在嫂的屁股后面猛的一掐,不轻也不重,让嫂骂也不是,笑也不是,大大方方上路了。
又是一个夜色朦胧的夜晚,哥把我带上山村寨子后面也长满狗尾巴草的山坡上,一五一十才说出他和嫂热恋的往事,说着说着,仰起脖子放开喉咙朝山对面高呼一声,山对面立刻响起了阵阵的回音,也许这是一个乡下男人对逝去往事的留恋和满腔激情的释放。
哥和嫂成亲后,生下我的侄儿侄女,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南方的打工潮把我哥也卷进去了,只好扔下大嫂守留两个没长大的儿女,耕耘那几亩田地,也是夜色降临的时候,嫂也如同当年我的娘一样,忙里忙外,哄好了儿女睡下,才忙起家务事,等到家务事忙完,才轻轻地打开关了一天的手机,拨通远在南方大城市打工哥的手机,一打通,彼此话闸子一打开,一讲就是半个小时,谁也不愿先停下嘴边的话,虽然各在一方,两颗跳动的心却连得紧紧的。
山村夜色中,曾珍藏着我的父母爱,也贮藏着我的哥嫂情。
如今,我虽在县城繁华的闹市,每当夜色降临的时候,总会勾起我丢不掉抹不去的记忆和浓浓的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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