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戏:蛙戏有史,属民间异事一种,与印度蛇师类同。置蛙声不同者于格,宫商角徵羽为分,击格则蛙鸣,似乐音,锣息而止。乡间小儿戏蛙,尚未启蒙,不知生之艰难,癫疯于滩涂。
要听蛙鸣须在夏末雨后,非雨不可,天气沉郁,蛙鸣不能鼓,即使传来三两蛙声,也觉寂寥,沉闷。雨要狂雨,倾倒如豆,阵落瓦当,砰然有声,枯枝败叶被豪雨扯下,漂浮在坑塘。雨后,有豁然开朗之感,天高地阔,一扫往日阴郁。初时,一蛙浮出水面,前足踏在枯枝上,格——叫声清脆有波纹状,水波为之旖旎。格——声音愈见高亢,亮丽,穿越林梢。格——三声起时,众蛙齐鸣。
我听蛙鸣,于仲夏夜傍晚,地气氤氲,田间玉米墨绿如黑。蛙鸣如鼓,顿时脑壳开窍,思想宏大而渐趋于空白,只剩蛙鸣声声。夜色如绸,蛙鸣如绸,闭目假寐,身体徐徐飞升,被一股宏亮的声音托举,如幻如梦如泡如影。蛙鸣有色,稀疏时浅绿,淡黄,一如草木,有心旷神怡之感。浓稠时如墨云,层层叠叠,如失足洪钟大吕之声,找不到归家之途,久而入梦,仍为声音之云团裹挟。
年少有暇时,常捉无辜蟾蜍上岸。在我们村,蟾蜍被叫做坏蛤蟆,青蛙被叫做好蛤蟆,说是只有青蛙才吃害虫,殊不知在消灭害虫方面,蟾蜍更是灭虫能手,据说每只蟾蜍一天能吃270只害虫,一年能吃4860000只,是多少,自己掰着指头数。我捉弄蟾蜍,叫气蛤蟆,用小木棍反复敲击,瞬间蛙腹如鼓,像一个生气的乡间妇人,嘴里呼呼喘气,说,吃饭,吃你娘个逼,气都让你气饱了。现在看来,确实造孽,面对一只无辜的蟾蜍,足见一个乡间少年的顽劣。
古时候的蛙戏不是这样,如同鼠戏、猴戏,以蛙为戏,以期达到娱乐效果。人与蛙相处的时间很早,在新石器的陶盆上,已经有蛙的形象作为装饰。据说中国传统的太极图,便是拖着尾巴的两个蝌蚪。先民对青蛙的崇拜,原因之一是因为蛙的繁殖力旺盛,莫言《蛙》一书中,阐述的也是这个意思,借一只村庄里的蛙,象征大地上的男人女人,生殖繁衍,计划生育,你来我往中看见人性之美之善之恶。
《清稗类钞》中对蛙戏有详细记载,其中有一种叫做蛙曲。说王子巽在京城时,曾经看见过一个人在市井中作蛙戏。戏蛙者带有一个木盒,木盒上有孔,每个孔里伏着一只青蛙。戏蛙者用木棍敲击为首的青蛙,则哇然而鸣。如果观众里开始有人施以金钱,戏蛙人便一通猛敲,声音如拊云锣,宫商角徵羽,仔细听来竟然能分辨出是一首美妙的乐曲。信然,如果戏蛙者将蛙鸣的声音按高低划分,依次装入木盒,即便不甚形肖也不会有太大差别,只是蛙们如何能听懂人的意图,着实让人费解。
我们村的青蛙,想来也有这样的能耐,若不然也不会在如绸的夜色中合奏出一场田野大合唱,天地之间,如同站立一位虚无的音乐指挥大师,舞动风,舞动黑暗中的树,将一股高亢的旋律飘来荡去,为草木生长鼓与呼,为村庄木床上的子嗣延续加油。
我看老河滩上的蝌蚪,透明的胞衣中若隐若现细小的黑色颗粒,在漂浮,在游动,在苏醒,在用难解的蝌蚪文在流逝的水面上写下无字之书。从细小的卵粒开始,长成摇曳尾巴的蝌蚪,后足,前足,腮渐渐消逝,直至尾巴倏然不见,一尾小小的蝌蚪就长成了一只蛙。麦黄时节,我怕一脚会伤害到一只青蛙的性命,分垄,起镰,收割,行进缓慢如蜗牛。母亲就在前面骂,我却依然我行我素。
蒲松龄《聊斋志异》里的《青蛙神》,讲述的是江汉之间的故事,那里的人们对蛙神崇拜最为虔诚。“祠中蛙不知几百千万,有大如笼者。或犯神怒,家中辄有异兆:游几榻,甚或攀缘滑壁不得堕,其状不一,此家当凶。人则大恐,斩牲禳祷之,神喜则已。”蛙神也不好伺候,如果犯了蛙神之怒,家里往往不是破产就是亲人无端罹患病难,会有无数的青蛙爬到床上,锅台上,甚至爬到墙上也掉不下来,想想就骇人。
故事所讲,是湖北一个叫薛昆生的,自幼聪明,容貌俊美,甚合蛙神之意,于是一个穿青衣的老太太来到他家,说蛙神愿意把女儿下嫁给昆生。当然,昆生父亲还是懂的人神之间的差距的,就像现在的穷小子娶个大富之家的闺女,肯定有不少罪受。如此你来我往间,薛昆生还是和一只青蛙姑娘结了婚,十娘傲娇,昆生偏偏想治治她的傲娇。十娘不事女红,昆生偏偏说母亲年纪大了你不能天天让母亲给我裁剪衣裳做帽子。十娘怕蛇,昆生这小子偏偏弄来一条蛇装到木匣子里来吓唬她。直到有一天蛙神再也不耐烦将十娘又嫁给了一个姓袁的人家,薛昆生这才迷途知返,你好她好谁也不如自家媳妇好,愣是又给重新娶了回来。
如今的田野再也不是从前的田野,农药化肥抗生素弥散其间,蛙民生计步步维艰。有一次回到故乡的老河滩,河水污浊,臭气扑鼻,没听见蛙鸣倒是看见上游漂流而下泛白的青蛙和鱼。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上一篇:阳台
下一篇:好的爱情,历来不需求为难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