恸哭声和器乐声戛然而止,静静地,躺在棺材里的二舅被掩埋到了黄土里。老人家寿棺一头写着:你原是土归于土。七月的骄阳炙烤得人心隐隐作痛,坟头插满花圈,上面缀着无数朵寄托哀思的小白花,用于点缀的锡箔纸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从此,二舅就要在那间漆黑的“房子”里长久居住,千年万年!
——题记
我的二舅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沉默寡言,身材高大,皮肤黧黑,记忆中,他永远是一身黑色装扮:黑布鞋,黑裤子,黑长衫。上了年纪的乡下人都爱穿黑色衣服,因为他们整天吃力流汗地跟土地打交道,或许图的就是衣服耐脏耐穿吧,二舅是千千万万老农民中的一员,想必他的心思也慨莫例外!
二舅病了,感觉胃部灼热难受、吃饭频频呕吐,儿女们看着实在不行,就带着他去住院治疗,没想到检查结果却已经是胃癌晚期!因老人家年事已高,不可手术,只能凭着打点滴保守治疗,听到二舅住院的消息,我提着水果即刻前去探望。病房里静悄悄的,二舅躺在病床上,消瘦虚弱,不再具有健康时那种特殊肤色!几个儿女围座床前,默默无声。
二舅神志清楚,我问候过并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语,病人是需要充足休息时间的,我不可过多打扰就出来了!陪护的表弟也跟出来,他说直到现在还没有告诉老人病情,目前用药只是为了缓解疼痛而已,这个病就是扁鹊再世也回天乏术!像二舅那样的老农民,目前中国农村有千百万之众,他们为撑起一个家庭,为繁荣一个时代,不计代价地付出,默默无闻地奉献!
记得在西安打工的那些年,每每收种庄稼时节我都要回家,期间大多数时间都能看到,二舅担着水桶从我家房屋侧面的塄坎上走过。年复一年,每一回我都有新的发现,他的腰背渐渐的弯曲了,步履渐渐的蹒跚了。有一次在大路口,我和二舅遇了个正面,他问我啥时回来的,在西安的情况好不好。话语温和,充满关切,当时我心里感觉暖暖的,没想到木讷少语的二舅,他的心里竟然也装着一缕缕亲情的牵挂!
二舅是闲不住的人,自从分产到户,家里就一直饲养着耕牛。他用一介老农民的智慧,先买一头母牛,既耕了家里的承包地,也能每年繁衍一头小牛犊,劳动、生产两不误!几年下来,家里就像办了个小型耕牛养殖场,槽头拴满了大大小小的黄牛。二舅家离山坡较远,房前屋后都是别人家的庄稼地,养牛的难度可想而知!记得有好几次溽热难耐的天气里,我见到二舅背着纤棍、別着镰刀,去到四五里以外的“葛秧沟”给牛割取野生饲草的情景。牛是胃口极大的家畜,二舅每次要割够足足两大“背子”,路途偏远,回来的时候总是轮换着一节一节的往回转。负重而行,汗流浃背,只见庞大的草“背子”缓缓移动,他的身体淹没于垂下来的叶蔓之中!
二舅一辈子勤勤恳恳、朴朴实实,好像专门为土地而诞生,养牛不但为耕种自家的那几亩承包地,而且也顾及左邻右舍!那些年我的两个孩子幼小,为了生活和发展,家里也承包耕种着几块“吊边地”,到了犁地备耕的档口,总会给二舅说一声!我和媳妇尚在家准备着给他往地里送饭送水呢,岂料老人家已趁着朦胧的星光把地都犁完了。我们给辛苦钱他不要,端来饭菜也不吃,递的茶水也不喝,只是抽一支缓解极度疲乏的纸烟,以后路过时还一再地叮咛我们说:叼空空把地里的胡基打一打,把地畔畔挖一挖!
我的家乡属于浅山区地貌,坡陡弯急,直到现在依然不适合大面积机械化生产。千百年来,人们一代代传承延续着落后原始的农业生产模式,畜力成了农家人不可或缺的生产资源!现在村里的年轻人大量外出,留守的老人日渐衰老并相继去世,退耕还林把昔日的土地染成一片片“绿海”,农活不再是辛苦繁忙的代名词……回望历史,思绪绵绵,如今我们的日子越来越甜蜜滋润,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有像二舅那样的老一辈劳动者,无私地支撑与坚守,才成就了一个值得留恋的美好家园和梦呓乡愁!
其实,用世俗的眼光去看二舅,他应该算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粗人”:一是没有文化,斗字不识;二是不穿新衣,永远本色;三是沉默寡言,从不阿谀。
我却以为,二舅属于那种大智若愚之人,他的聪慧令人难以想象,让我等后辈望尘莫及!二舅生前是教会乐队的老队友,每逢礼拜、瞻礼、庆祝、祭祀等活动时,他吹奏笛子的声音悠扬、婉转、响亮,引领大家顺利完整地演奏到曲终,很长的曲子竟然不看乐谱也不会出差错!在教堂里诵念经文,许多人需要依靠经本方可进行,二舅只凭记忆就念得流利顺畅、声音洪亮、吐字真切!真是奇人了,长篇累牍而又拗口难懂的文言句式,二舅是怎么记得住的呢?曾经问过母亲,她说:你二舅小时候非常聪明,过目不忘,先生教的东西记不住的话,他自己连饭都不吃……二舅朴实得如一抔黄土,把根脉深深地扎进泥土,本真做事,活出了自己独特的人生精彩!
记得那年我从西安刚回家,就听到一则让人动情的消息。原来二舅与村里一位年纪相仿的老头,趁农闲时节两人同去山上割扫帚。不料,过一个石岩的时候,那老头一脚踩空掉了下去。茫茫荒野,空无一人;悬崖峭壁,命悬一线!二舅用绳子一头绑着悬岩上一棵大树的枝杆,一头绑在自己腰间,抓着绳索缓缓下到那位老头的跌落处,把他搀扶爬到自己脊背上,又用绳子把两人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二舅抓着绳索,拼劲力气,经过十几个小时艰难地攀爬挣扎,终于上来了!二舅筋疲力尽,那老头奄奄一息,恰好有位采药人路过,于是就有了给家人通知报信、抬担架上山救人的一幕幕!后来听二舅说,那是一个让人不可思议的奇迹,因为:绳子刚刚够长,负重一百多斤直立攀援几丈高!
二舅是信教之人,胸襟坦坦荡荡,常怀仁慈悲悯。那些年,村里不管哪位信教老人到了病危临终时刻,二舅不管天黑路远、刮风下雨总是及时赶到,一直陪伴在身旁,关怀抚慰、诵经祈祷直至病者安详离去!
二舅去世的当天中午,母亲给我打来电话,通知了这一令人伤感的消息!我们家离得都不太远,听说二舅有了临终迹象后,于是电话通知了所有亲戚,至亲的人基本上都赶去见了老人最后一面!我的媳妇也去了,她说二舅走得神情安详,眼闭口合,如同睡着一般!如今斯人已去,人们没有忘记二舅曾经的善行义举,参加葬礼的人很多,轰轰烈烈,大家为他祈祷送行,正是心无私念天也助,善行善心结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