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麻的个子常常和我一般高,长在泥河两岸大片的湿地上,也在小园子边、沟坎上、田间地头和犄角旮旯儿冒出来,有点泥土就行,犯贱似的,栖息成群,有些纤弱,园阔阔的叶,毛茸茸的,在阳光下是那种娇嫩的绿色,很有精神。
我的村庄在泥河北岸,人们并不待见青麻,只有孩子们缠着它转。五月时节,它们的叶片根处纷纷冒出细细的茎,茎尖上结出黄豆粒大小的骨朵,手指轻轻一捏,揪下来一个,掐掉蒂儿,连着一缕黏丝,沾上眉心。一个接着一个,鼻子尖、嘴角、脸蛋上、耳朵丫儿上,沾出星星点点的绿包包,便欣喜地张开胳膊,抬着小脸,游走在东家院里、西家门洞跟前和大榆树阴凉的地方,专拣人多处溜达。大人们见惯不怪了,随了自己玩吧。
过端午节时,麦苗齐刷刷,葱茏地没过脚背。三五个小孩围着几棵墙边的青麻,嘁嘁嚓嚓,麻骨朵开苞了,五片瓣的小黄花儿,水灵纤柔,有清亮亮的气息,绕着手指头香。看一会儿,咂咂嘴,也毫不留情地摘下来,扯去三角蒂皮子,照样沾在脸上。顿时,黄花缀在笑靥上,灵动起来,花木兰也这样吧。将军骑大马,含情来俺家,对镜贴黄花,喜鹊叫喳喳!
麦子一灌浆,青麻的果实出来了,像一个个仰脸多棱的的绿色铃铛,捏在手指头尖上,凑到舌边,茸毛毛刺得舌面直发痒,还是要拽掉小铜钟的屁股,吮吸里面一串串汁液饱满的籽粒,淡淡的甜,淡淡的清新,淡淡的情意。在孩子堆里,红郎和彩柳最好了,红郎会摘很多麻果,撑得裤袋鼓凸凸的,拉着彩柳躲到河边,掰开麻果的屁股皮儿递给她,慢慢地吃,悄悄地倾听青蛙在荷叶上呱呱叫,没人打扰他们。两个小孩排排坐吃麻果,直到晚霞藏到月亮背后了,天色暗了,两家大人长长的喊叫声响起,他们才牵着手跑回家。
红郎住后院,他家人多,叔叔两个,姑姑两个,还有害肺心病的爷爷奶奶,泥草房是全村最破的,房顶年久失修,塌陷呈波浪状,压满塑料布、油毡纸和碎砖头,老远瞧像一件百衲衣摊着。彩柳和爸妈住前院,隔了开满鲜花的小园子,麻果从篱笆缝隙挤出脑袋们,翘棱棱的摇摆,仿佛等着红郎来摘。有一年夏天,一些村民反映,大田地里丢了许多青玉米,彩柳爸爸一听就火了,他是村长,怎能容得这样的贼呢?于是,一到夜晚来临时,他胳膊下夹了一把镰刀,潜藏进玉米地里,一蹲了五宿,还没有贼的动静,他很恼火。这天吃晚饭时,闷闷不乐地喝上一盅二锅头,自言自语道:“这贼再不来呢,俺就原谅他吧!”谁知,这一晚上,月光从苞米叶隙爬到垄沟里,变得斑驳憔悴,仿佛喘息起来。虫儿不停歇地鸣叫,让彩柳爸烦躁起来,他一根又一根地抽闷烟,直到月挂中天,北四节地头上猫腰钻进去一个身影,彩柳爸慢慢地摸到跟前,趁那人要掰青玉米时,怒吼一声,一把逮住,捆了个结结实实!那人浑身哆嗦着,一声不响地堆碎在垄沟里,手里紧紧掐着瘪瘪的蛇皮袋子,是红郎的爹。
尽管彩柳爸没有声张此事,还是有许多村民猜到了,大家愤愤不平,又有些恻隐之心,人穷志短嘛!彩柳被制止和红郎玩耍了,她哭得眼睛红肿,每天趴在栅栏上喊红郎,长一声短一声,麻果一簇簇拥过来,不用摘就送到嘴边,她不理不睬。红郎站在窗台上张望,偶尔,会挤出院子门,偷偷地塞过来一捧麻果,帮彩柳擦一把眼泪。过八月节时,红郎家的房子塌了,红郎爹拉扯着老小,登上一艘破败的木船,要河南岸讨生活了,船桨拨开水流哗哗响,岸上彩柳爸拦腰夹着张牙舞爪哭叫的女儿。
冷风吹来时,庄稼熟透了,沉甸甸的秧棵满足地摇摆着,发出嘻哈嘻哈的呼噜声。每当夜色笼了田野,彩柳的眼睛睁得老大,瞳仁里藏满了红郎的影子,她会从众多丰收的声音里辨别出麻果的呓语,小铃铛们发黄了,干燥的皮膜瞬间炸裂,黑溜溜油亮亮的籽实们纷纷蹦出来,划着美丽的弧线,逃得远远的,扎进泥土里。春暖花开时,又一轮生命开始了,一年又一年。
彩柳从美专毕业后,回村庄开起了麻果作品作坊,一颗颗干黄丢籽的麻果经过精心修剪,运用拼贴、镶嵌、包梗、贴布、镂空等技术,把飞禽走兽、父老乡亲和北方黑土地的情景演绎得活灵活现。一幅幅作品声名远扬,这个麻果村庄富得如一只小铃铛,清脆得响当当。
彩柳静静地守候在泥河北岸,河水泛出细细的涟漪,欢快地流淌。红郎在遥远的雪域高原上保卫边疆,南岸的麻果甜了,梦里小船弯弯,载来了英俊的红郎和麻果。
还没到大暑呢,天气炎热起来,这片土地上的青麻长疯了,绿荫荫地弥漫了每一个角落,得来一季的生命啊,努力绽放,结出充满情意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