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骄阳炙烤在头顶,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地上。这天气,总会让人联想起年少时读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那滋味,咸涩里裹着泥土的味道。
昨儿姐姐在电话那端说,“田里太干了,锄下到垄里已经翻不出湿土,土豆和胡麻还没锄第二遍,大家都不得不歇锄了……”
距离上场降雨过去只七八天,但连日高温,靠雨水滋润的塞北旷野,每株禾苗的叶片都已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了。今夏还没来得及亲自探看亲人们的农田,但我可以想象到这些天来家乡农田的大体状况。进入夏季的这段日子,眼前时常回放着亲人们在高温下劳作的影像。十年九旱的故乡赋予亲人们除了博大与深沉之外,于我则更多的是年复一年的遥遥相望。
烈日炎炎,垄畔间亲人们挥汗如雨。记忆中的农事像鸟儿脱落在春天的一片片羽毛,漂浮着,漂浮着……
记忆最深处,我能翻捡出来的那几穗麦子应该是自己参与过的最早农事。那应该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初秋,炎热的夏天已过去,我踏入小学校门不久,学校组织学生去本村农业社刚收割过的麦田上拾麦穗。同学们在校园里排着整齐的队伍出发,步行到麦田里。或许因时间太过久远,我们一共出去几个下午,我的小书包里捡到多少麦穗,为农业社抢回几斤麦子等等这些,时至今日我都已淡忘;但弥漫在心底的那缕麦香却经久回荡在记忆的心田上。
记忆中另一件难忘的事发生在炎夏。二哥娶亲前一天,该锄草的地块大部分都被父母锄干净了,只有一块胡麻地还剩两垄没来得及翻锄。看到家人们忙进忙出地安排哥的婚事,放了暑假的我自告奋勇,反正只剩下很少的活计了,我也能轻松完成。那日清晨,我信心满满地扛着锄头来到那块田埂,意气风发地站在地垄里拉拽着锄柄。令人尴尬的是好景不长,我刚将那垄禾苗锄到一半时,蚊蝇便开始对汗流浃背的我穷追不舍。太阳不分青红皂白地炙烤着土地上的所有生命,禾苗、野草和劳作的人们都被阳光全方位地眷顾着,似乎唯独放过了那几只对我亲睐有加蚊蝇。很快,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脖子四周火辣辣的灼烧起来,我有些气馁。不久,我的思绪开始游离于手臂拉伸锄柄的弧线之外,锄片趁机在我脚上“啃”了一下,火辣辣的疼。擦掉脚趾上渗出的鲜血,我垂头丧气地提溜着锄头走向地头。我懒散地坐在树荫下,扯下旁边一片大树叶对着脸扇起来。记得那天无论我怎么使劲,扇过来都是的热热的风。
身后那排白杨树的另一侧,是一条宽阔的沙土路,偶尔会有几辆横梁上捆扎锄头的自行车匆匆驶过。乡亲们喜气洋洋地走进时令铺展开的田野上,土地默默无语地陪伴着种子发芽、开花,一程又一程地从春走过夏,直至走向秋的丰硕。那条沙土路也以一种父辈般的慈祥深沉情怀承载着人们的繁忙与勤劳。
只可惜那时的我没有悟透这些。那天上午我在荫凉里玩了大半天后,日影显示已近中午,我扛起锄头,决绝地将那两垄没有被锄过草的禾苗遗弃在身后。到家后,即将迎娶新嫂的喜庆氛围笼罩着全家,那几垄禾苗彻底被我们遗忘在田野上。
人误土地一季,土地误人一年。这是我们当地农村的名言。果然,那年秋天,当那块胡麻田成熟后,那两垄被我随性糊弄过的胡麻苗杆细了很多,张开的苗杆头明显小了不少,搓开果实壳,胡麻籽粒也是又小又瘪。
“丫头力气小,做下的营生到底还是有区别的。”细心的母亲后来想起来那两垄是我最后打理的。其实他们何尝知道我那天锄地的情形,我的懒散和任性让全家承受了来自大地母亲的一点小惩戒,我暗自责怪自己,却从未敢对家人们提起。
又一年,虽说已入秋,炎热却依旧延续。毒辣辣的阳光下,田间地头忙碌的人们都汗水涔涔。那年,年少的我挥舞着比自己胳膊还长的镰刀,与父母兄长一起大汗淋漓地收割着成熟的庄稼。莜麦脆脆的秸秆在镰刀头下乖巧地弯下腰身,而胡麻硬而坚韧的苗杆儿对于那时的我,一个十岁多的孩子而言,想要顺利地割断它们与土地的牵绊也实非易事。
割田的档口,父母及兄长每每看到落在远处的我,都会悄悄地将我的垄苗割上几刀,于是我便会轻松地赶上前面的家人。一家人一起说笑着,手中的镰刀刷刷地向前行进着,看着身后铺成一行行半腿高的秸秆把子,任汗水将落在脸上、脖子上的尘土冲成一道道黑黑的汗泥印,我们仍沉浸在收获的快乐中。偶有清风拂过,阵阵麦香顿时溢满田间心上,也冲淡了我们整日劳作的疲惫。
大人们娴熟地干着每一项农活儿,作为学徒的我却常常手忙脚乱。那时候割田,我不时会将左手误撞在右手里的镰刃上,滴滴鲜血将母亲吓得会慌乱好大一阵子。就像暑假帮大们人下田锄草时,锄头偶尔被硬土坷垃绊住后,锄片便改变了运动的原有路线,莽莽撞撞地扑过来亲吻我的脚趾头……
秋天是最繁忙的季节,农人们争分夺钞地将辛苦侍弄了一年的各种作物收获回家。地处黄土高原的塞北也进入大忙季节。一块块黄灿灿的莜麦田一块块棕褐色的胡麻田,都是不等人的。如果哪家懈怠了几天,恐怕白生生的莜麦粒和暗红的胡麻颗粒就会铺撒在地里,喂饱一群群铺天盖地飞来飞去的鸟雀。
回想那些年,无论星期天还是暑期长假,我都会陪在母亲身旁,或多或少地帮母亲干些农活儿。直至后来母亲永远离我而去,我又大张旗鼓地张罗了两年我家的农事。从春种夏锄乃至秋收,每一个劳作的清晨和黄昏不仅搅拌着我对亲人的无尽思念,同时在我心底渐渐地生起了对土地深深的寄托和依恋。我也像每一位乡亲一样在播下种子后的地块边徘徊等待,幼芽戗土,禾苗拔节,开花,结果,作物每一个生命历程都寄予了我们的希望。所不同的是,他们年复一年地往返于田野上,伴随一季又季作物由绿变成金黄,他们都已渐渐老去;而对于我而言,那些农事早已镌刻在记忆里,醇化成旧事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