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底,河北威县一名高三女孩萌萌被姐夫喂下兑了百草枯的“感冒冲剂”。
在众多网友和“中国肺移植第一人”陈静瑜等医生的帮助下,萌萌死里逃生,但劫后余生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在家也要戴口罩、远离泥土花草、不能晒太阳,萌萌已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她的手机里有6个闹钟,闹钟响起,就意味着她要吃药,然而她还不止要在闹钟响起时吃药。
更要命的是,对这个普通的农村家庭来说,一年的收入可能还不够萌萌吃两个月的药。
但他们没有放弃,“孩子已经到这步了,看见希望了,我不能耽误了”。卖房、贷款、砸锅卖铁,他们也要给孩子看病。
一天要吃十多种药:
闹钟一响,就该吃药了
“卡里面没钱,不够。”
看到手机弹出“银行卡可用余额不足”后,萌萌无奈地笑了一下,取消了这笔5000多元的买药订单,选择购物车里另一款单价3500多元的药物下单,好在,这次钱够。买药时,萌萌不时发出几声咳嗽,扯动体内的断骨一阵阵疼痛。
萌萌19岁。2021年12月,正在读高三的她接过姐夫递来的由百草枯兑水制成的“感冒冲剂”,她原本的世界就此被倾覆。
2022年3月,做完双肺移植手术的萌萌从无锡康复医院出院,回到老家河北威县休养。
今年5月的河北比往年要冷许多,红星新闻记者见到萌萌时,她正穿着薄羽绒服,坐在远离窗户的沙发上。她的头发稀疏且短,如同婴儿一般,一副口罩将整个脸遮住大半。
“她在家也得戴口罩,医生说不能直接脸对脸说话,要么她戴着,要么我戴着。”萌萌母亲高女士介绍,“还得远离泥土、花草、飘絮,有细菌,怕感染。”农村老家的房子卫生不达标,在医生的建议下,萌萌父母为她在县城租了一套楼房。消毒液成了家里常备,吃饭的碗也需要经常烫一下。
阳光对萌萌来说也不再是温暖的代名词,“一晒就黑,只能晚上出去逛逛”。运动也需要严格控制强度,刚出院时,她爬2楼都会喘,经过一段时间的康复,现在已经好了很多。
身高不到1.6米的萌萌现在83斤左右,比出事前少了5斤,但与生病时相比,已经恢复了10斤左右。“最瘦的时候,胳膊上没肉,皮都耷拉着。现在孩子想吃啥就让她吃啥,还得多吃虾和鱼,补充营养。”由于萌萌闻到油烟味就会咳嗽,每到饭点,她的父母都会从农村家里赶到县城给她做饭。
萌萌的生活十分规律。每天不到7点就起床,先吃两种药,再吃早饭。上午,闹钟在7:30、8:30、9:30准时响起。这时,她会拿起不离身的小保温杯,仰头将水和几片药一起吞下。中午12点左右吃饭,当然,也少不了吃药,饭前一种、饭中一种,饭后一种或两种(有的药隔天吃)。到了晚上,又是饭前两种,饭后闹钟也会准时响起。每天上午、下午还要进行雾化。
她专门购买了一个药盒,共有28格,对应一周要吃的药。每天4格,对于每天要吃十二三种药物的萌萌来说远远不够,但这已经是她能买到的格数最多的药盒了。早上的药吃完后,再将下午晚上的药放进药盒里。
她的药中有两三种价格很高。其中,雾化要用到的两性霉素B最为昂贵。在电商平台上,一瓶88元,萌萌一天就要使用8瓶,仅一日就需要700多元。口服药中,最贵的是伏立康唑片,一盒10片高达1800元,一天吃一片半。
按照电商平台的价格,红星新闻记者计算得知,萌萌每日药费超过1000元,一个月药费就要3万多。这还是迫于经济压力,不得不将一些昂贵的进口药调整为国产药所花的药费。
好在,最贵的几种药,她并不需要终身服用。萌萌介绍,等伪膜消失,雾化和伏立康唑这些药就可以停用了,剩下有一些药则可能要终身服用。
每次到买药的时候,萌萌的父亲老马就要到村子里去转几圈,这家借500,那家借1000,凑几千块钱,给萌萌买药。“借钱还得寻思人家有没有钱,要不开了口人家就不好拒绝,也不能借多了,一下还不了,咱得等秋天葡萄下来才能还。一圈借不够,就再转一圈。”
即使钱够,萌萌也不一定按时吃上药。她的药中有两三种进口药物,受疫情影响,时效性无法保障。这次买药时,更昔洛韦片仅剩一周多的用药,但药店却无法保证在一周内将药送到。“上次就断药了,只好用别的药代替。叫她早点买不早点买。”萌萌母亲抱怨道。
除了吃药之外,她每周要去县医院血检,每个月再去石家庄的省医院做检查,项目包括CT、气管镜和血检。每次萌萌都要被抽9管血,被下毒之前,她害怕抽血,现在早已“抽惯了”。再过两个月,萌萌还要去无锡做大检查、调药。
萌萌有多项血液指标不正常,其中最让人担心的是纤维蛋白,正常范围为2~4,而她仅有0.88。这意味着她的凝血功能不正常,可能会内出血。在无锡复健时,这一指标也一直上不去,“打一针五六百,不出三天又下来了,光补这个就花了一万多,真补不起了”。
除了吃药、锻炼,萌萌有时会在家里看书,准备参加明年的高考。如果没有被下毒,她现在本应该和同学一样,为6月的高考做准备。她在县一中上学,成绩“还可以”,平时喜欢看泰剧。现在,她和之前的同学联系不多,“之前没手机,没加微信”。
她之前一直想要个手机,但父母担心影响学习,没给她买。病情最危险时,她的姐姐为了让她高兴,给她买了一个手机。回忆起那段时间,萌萌母亲忍不住掉泪:“有一次医生推着病床带她去隔壁楼做CT,还没推到,人就快不行了。”
父亲老马那时一天只吃一顿饭,睡两三个小时,一个月瘦了十来斤。
家里靠种葡萄为生:
用完水滴筹捐款还欠了20多万债
红星新闻记者第一次见到老马是在一个很尴尬的状态下。
当天飘着小雨,记者驾车前往萌萌的老家。在导航指引下,不幸将车陷入了泥泞的土路上。
赶来解救的老马个子不高,精瘦,黢黑的脸庞上长满了皱纹。虽然才49岁,但他已经有些耳背了。与人交谈时,他会主动把侧脸朝向说话者,即使这样,也需要大声讲话他才能听到。
很快,老马借来铁锹,熟练地将烂泥掀到一旁,露出更具摩擦力的干土,让记者一点点倒了回去。“这离我们村就四五百米,你别看地图上是通的,但前面是河,根本过不去。”老马亲戚的介绍让记者一阵后怕。
跟随老马一路来到他家门前,这是一座典型的华北村居。院子里停着两辆农用三轮车和一台翻土机器,收获季用来盛放葡萄的塑料筐则堆在院墙边。
放杂物的南屋木门上没有装玻璃。“北屋是1992年盖的,这几间配房是后面有钱了一点点修的,钱也不够,一直没有装玻璃。”
而北屋则显露出岁月的痕迹,屋外的水泥墙面仅刷到齐腰高的位置,上面是裸露着的红砖。步入屋内,除了沙发、茶几、老式缝纫机、冰箱外,只有两座神龛。这是萌萌出事后请回家的,每逢初一十五,老马都要上供。
抬头向上,两根粗梁和四根细梁交织撑起了屋顶,“上面是用芦苇编的顶”。北屋里的客厅和卧室是由一排不到顶的柜子隔开,柜子上面是几块泡沫板组成的墙,“他们说灌风冷,我就用泡沫挡起来”。
家里只有萌萌奶奶的房间有蜂窝煤炉,其他房间没有取暖设备。“冬天就多盖点,没办法。”
说起萌萌吃药的经济压力,老马忍不住向记者诉苦,“这么吃真受不了,家里条件达不到”。老马夫妇近些年一直以种葡萄为生,八九亩地,种的多是巨峰,“好好管的情况下,一亩地收3000多斤,纯落六七千块钱。年景好的时候,一年也就5万。”
葡萄多在8月成熟,到时,老马夫妇早上三四点钟就要起来摘葡萄,天亮时,葡萄已经装上了车。威县城南号称有万亩葡萄园,不仅供给河北本地市场,还销往北京、山东、河南。老马最担心收获季有疫情,如果收葡萄的车来不了,“就得瞎”。
“家里有老有小,我也没法出去打工”,老马只外出打过一次工。那时,卖完葡萄的老马跟着葡萄贩子去了郑州,“刚干一个星期,老娘病了,我又回来了,钱也没拿到”。
讲这些时,老马不停地捏着自己的小腿肚子。“种葡萄下雨时候也得在地里,落下了病根。天一冷,腿肚子根本不能挨,一挨就疼得受不了。”腰疼、颈椎疼,这些农民常有的毛病老马也有。
记者采访时,老马多次询问记者知不知道养殖业的补助政策,他想冬天农闲时养几只羊,第二年开春再卖掉赚一些钱。“冬天找点活,多少赚点,给孩子吃药。”
他想向熟人赊几只羊,“反正都知道咱这情况,等我卖了羊再给他钱”。
他的一个亲戚则劝诫他养羊有风险,“130只羊,去年有人花50万收购,没卖,又花10万买了些羊,现在有小200只,才卖不到40万”。今年,羊和牛的价格都下来了。亲戚建议老马养猪,可是门槛比较高,需要先投资40万左右,但老马又哪来这么多钱?
此前,萌萌在水滴筹募捐到65余万元,可她的实际花费已超百万,老马欠下了20多万元的外债。4月,为了买药,老马一家再次在水滴筹发起募捐。“这次我往里面捐了60,才凑了3000元”,现在老马只能在萌萌每次买药时去借钱。
▲老马往水滴筹捐了60元,才凑了3000元
红星新闻记者从威县医保局了解到,因为存在第三方责任人,萌萌治疗的费用无法通过医保报销。后续抗排异药物费用,需要到定点医院去做鉴定,如果符合政策要求,可以报销,“根据病种不同,报销的限额也不同,有1万的,最高是15万”。
江苏法德东恒律师事务所合伙人蓝天彬律师表示,根据《社会保险法》规定,应当由第三人负担的医疗费用,不纳入基本医疗保险基金支付范围。本事件中,犯罪嫌疑人陈某投毒,应当承担医疗费用。不过,《社会保险法》有个但书条款,医疗费用依法应当由第三人负担,第三人不支付或者无法确定第三人的,由基本医疗保险基金先行支付。基本医疗保险基金先行支付后,有权向第三人追偿。也就是说,如果犯罪嫌疑人陈某不支付医疗费用,那么基本医疗保险基金可以先行支付,再向陈某追偿。
案发至今,萌萌姐夫陈某一家没人来看过她,更没出过医药费。
至今想不通:
为什么“自家人害自家嬰兒人”?
2021年12月29日,威县警方通报,犯罪嫌疑人陈某自感家庭经济条件差,其岳父一家人“瞧不起自己”,遂产生报复念头。12月5日晚,将家中剩余的除草剂用水稀释后,分两次让马某服用,造成马某中毒。
“我们从来没训过他,待他很亲,也没有经济纠纷。”老马一家至今也想不明白哪里“瞧不起”陈某,“她们夫妻过得还挺好”。结婚5年来,萌萌的姐姐只有一次因为吵架回娘家。
老马家里买了肉或者包了饺子,经常给女儿打电话,让她带着陈某和外孙一起来吃饭。“有一次陈某还说我们待他很亲”,萌萌母亲回忆说。
两家的经济条件也差不多,陈某的父母以种地为生,家里差不多有20亩地,种些棉花、葡萄。陈某则以打零工为生,曾在工厂焊接车斗,后来又跟着别人做装修。老马表示没有因为陈某不赚钱而对他发火,“他说我瞧不起他,你看我家里条件,咱也不是百万富翁,都是种地的”。
老马觉得自己唯一会和陈某产生误会的地方在于,他不喝酒,而陈某爱喝酒。家里仅有的半瓶酒也是陈某上次来时买的,至今已有大半年,放在客厅一直无人动。有一次陈某喝醉了来接女儿和外孙,老马脸色不太好看,但也没说什么,“歪七扭八的,担心他开车不安全”。
陈某夫妇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谈了一年后结婚。当时,老马没有像当地一些家庭一样,要求陈某在县城买房,“他家盖房了,就一个儿子,就没好意思叫他买楼。咱都指望孩子和他好好过,欠点钱,还得孩子还,老百姓弄点钱不容易。”
楼没要,老马对车提出了要求,“车就买个差不多的,十万左右,别买几万的了”。
陈某家给了18万彩礼,是“当地的一般水平”。老马买了10万元的家具陪送,剩下的钱则交给女儿带到新家。
婚后,逢年过节,陈某也会来老马家走动,有时买点东西,有时给老马夫妇几百块钱。
萌萌十分喜欢姐姐的儿子,放假回家时,经常会去姐姐家住一天。事发当天,正是姐姐让她去帮忙看孩子。当时天冷,陈某说担心萌萌感冒,递给她一杯“感冒冲剂”,不久,又递给她一杯。
萌萌虽然感觉味道不对,但并没有多想。随后,她就开始腹泻呕吐,乡卫生院、县医院都检查不出问题,直到省医院才从尿液中检测出百草枯毒素。萌萌说,她没有喝过百草枯,只是在姐夫家喝过两杯奇怪的“感冒冲剂”。
老马一家完全没想到会是陈某下的毒,“老实”是他们对女婿的普遍印象。萌萌生病时,陈某还十分关心,“他说萌萌喝这个药不见好,我又买了点别的药给她试试”。到县医院治疗时,萌萌病重无法坐着,陈某还帮忙找了一张床。
虽然我国自2016年7月1日起,禁止百草枯水剂在国内销售和使用,2020年9月26日起禁止百草枯可溶胶剂在境内销售、使用,但在农村,想买到百草枯并不难。
红星新闻记者走访了解到,百草枯仍是威县葡萄种植户的首选除草剂。一位葡萄种植户向记者介绍,他去年还在使用百草枯,“打这个不伤苗,只死草,而且见效快”。购买除草剂的都是熟人、回头客,农资商店会偷偷销售百草枯。“每家店都有,他不摆到明面,偷偷塞给你”,另一名种植户表示。
老马介绍,陈某家院子里有草,应该是为了除草购买的百草枯。
目前,萌萌姐姐已经起诉离婚,但需要先等到萌萌的案件宣判后,法院才能判决。
陈某的儿子由他的父母照顾,萌萌姐姐没有去见过儿子。出事不久时,陈某的父母曾在微信上质问儿媳不想孩子吗?萌萌姐姐没有回复。
“怎么见?没法见。谁能不想孩子,但又是谁造下的这个后果?”萌萌母亲反问道。“我知道是他下毒的时候,我一下都傻了。万万没想到是他,这不自家人害自家人吗?”
眼下,他们没有时间去想陈某为什么会下毒,萌萌还有很多事需要他们操心:“钱咋办?孩子以后能正常生活吗?能结婚吗?”
他们还有更深层的担心:“我们在无锡看病时,有个人换肺5年还感染了,最后也没救过来。”
说到这,老马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又从桌上拿起烟,点燃。
但老马好像又下定决心,“孩子已经到这步了,看见希望了,我不能耽误了”。卖房、贷款、砸锅卖铁,他也要给孩子看病。只要孩子活着,哪怕是要饭,他也要给孩子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