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几乎是跑上楼来的。十月天,已经有点凉意,可是由于还都保持着白日的兴奋,他们的脸是红的,身是热的,就象喝醉了酒。推门跨进屋来,扭亮电灯,杨子江哗地推开窗子。
窗外的天空被焰火和爆竹的纸花填满了。街道的锣鼓声、唢呐声驾着十月的风从窗口飘进来。
杨子江把老师傅和车工小赵让到沙发上坐下,把三个人手中的花束拢在一起堆放在茶几上,然后给客人倒上了水。客人坐在那里环视这小小的客厅:一个书架、一对沙发、两把藤椅、一张茶几,便是室内的全部陈设了。引人注目的,一个是东墙上悬挂着的毛主席和周总理的彩色照片;一个是西墙上贴着一张抄录的陈毅同志的诗。静静地坐在这里,看着窗外那五光十色的天空,一股幸福的暖流同时涌进三个人的心里。
从楼梯上又传来了脚步声,门被推开了。杨子江的父亲,市工交办主任杨建夫领着小女儿也是红光满面地回来了。客人站了起来,宾主相互打着招呼、握手、让坐;小姑娘把手里的花束放到茶几上,向客人问好……这一切都是在兴奋、激动中进行的,小小的客厅里充满了欢乐。
“还都没吃饭吧?一定饿了。”杨主任一边脱着外衣一边吩咐儿子,“子江,柜橱里还有些饼干,拿出来,大家先吃点。”杨子江拿出饼干,抱歉地说:“何师傅头一次到家……这太不象样子了……这半年,我变成了家庭厨师。男人干这种活,总是笨手笨脚,没办法,我就常买点饼干……”“这也挺好嘛,”何师傅说,“怎么,你母亲……”老师傅何有年的问话刚一出口,车工小赵忙伸过脚去在桌下踩了他一脚。何师傅显然没有理解到小赵的用意,他把被踩的那只脚往后挪了挪,又问:“你母亲身体不好吗?……”“何师傅,”小赵截住了他的话,“你抽支烟吧。”“你知道,我不会吸烟嘛……”说到这,何师傅发现了小赵递过来的眼神,他这才意识到小赵是一种暗示。究竟暗示什么,一时还闹不清楚。尽管如此,他还是把下边的话咽回去了。
“没什么,我们每天照例按时开饭。这半年,秀秀也学会做简单的饭菜了。”杨主任往藤椅上一坐,对小女儿说:“秀秀,把煤气炉点着,给我们熬点稀饭吧,啊?”小女儿答应着,高兴地走出屋去。窗外传来了:“打倒‘四人帮’,人民得解放”的歌声,路灯下,一队游行队伍正在穿过街口。楼下荡起了孩子们的欢笑。随着一颗“二踢脚”翻上天,就在窗口处炸开了,纸花飘进屋来,撒在茶几上、地板上和老主任的头上、身上。
杨主任站起来,探出身去,冲楼下喊着,逗弄着孩子们:“是谁放的‘二踢脚’,翻得这么高哇?”“‘四人帮’被粉碎了,”楼下传来孩子们的喊声,“杨爷爷,你听我们给你唱支歌吧!”随后响起了一片爆豆似的鞭炮声。
“好歌好歌!”杨主任转过身来,兴致勃勃地说,“这群小燕子,他们都知道春夏秋冬噢。”接着又对厨房喊道:“秀秀,你到夜间售货部给我们打一斤酒吧。”秀秀答应着,走出去了。
“爸爸,”杨子江说,“你的血压高……”“不不,今天破例,我得多少喝点。”老主任又热情地对客人说:“今天晚上的电视节目转播首都庆祝大会实况,一定很有意思。看完电视,咱们得碰几杯,来,大家先吃一点饼干,吃啊。”“吃,吃呢。”何师傅说,“主任也参加了一天的游行,一定也饿了。”“我就是口渴。”杨建夫拿起暖瓶满满倒了一杯水。
宾主督没再说什么,小客厅里静下来了,只有从江湾路上传来阵阵的锣鼓声。何师傅时而扭过头去看看小赵,用眼光讯问什么,而小赵只是极不明显地、微微地摇一摇头。老主任忽然感到室内有些异常,刚才进屋时那激动、活跃的气氛变成了沉默与紧张。不用细想,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为什么都不讲话了?随便说点什么嘛。在今天,咱们不是唠上个通宵都不嫌多吗?”老主任站起身来爽朗地笑了,“我明白了,是不是由于刚才提到子江他母亲引起的?对吧?”室内的气氛更加紧张了。何师傅不明真情不便开口;深知实底的小赵深怕杨家那不愉快的往事搅乱今天人们欢快的心情;儿子杨子江更悔恨自己的失言,在这欢庆的日子里,他不应当引得师傅提到妈妈,在他看来,这会刺痛爸爸的心。
“我不知详情,冒冒失失地问了一句,”听到老主任已经把事情点破,何师傅这才自疚地说,“其实,今天咱们活着的人心里高兴,死去的人也就闭上眼睛了……”“何师傅!”小赵焦急地喊了一声,“看你说到哪去了!”何师傅自知又说错了,赶忙收住了嘴。杨主任呵呵地笑了:“看来,何师傅对我的家庭还不太了解。噢,对了,”他转向儿子,“听秀秀说,今天她游行的时候,在江滨剧场门前看到了你妈。”“爸爸,”子江有意岔开话题,“茶沏好了,你喝杯茶水吧。”“好好,”爸爸猜透了儿子的用意,他又爽朗地笑了,“其实,没有什么。家庭,也是社会的一角,你让它不反映社会上的斗争反倒是件怪事喽。因为每个家庭成员同时也是社会上的成员。”老主任重新坐到藤椅上,对何师傅说,“这一年我们家庭发生的变化,老师傅可能不太清楚。子江,我口渴,要连喝两杯茶。你就把咱家的事跟你师傅讲讲嘛。”儿子杨子江为难地看了父亲一眼。
“杨主任,你看这事闹的,都因为我一时多嘴……”老师傅何有年有些惶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