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她一坐到窗前,看到窗外炫目的阳光和不安分的风,就有一种飞走的欲望。她也知道自己是飞不动的,就希望能在窗外看到会飞行的鸟儿。她生出这种念头的同时就注定了失望,鸟儿需要栖身林间,而窗外都是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眼前除了人家的窗台上伸出的一两株孱弱的花草之外,根本看不到一丝绿色。
在她的生活圈子里,让她适应不了的东西越来越多。
年轻的男女在骚动、在盲动;在苦闷、在蹉跎;在挥霍透支着生命的精髓。她喜欢用一种昆虫来比喻一类人,那么,那些年轻的男女在她的比喻里,就是一群不问结果奋身扑火的飞蛾。婚姻中的女人们大都终日枯寂着一张脸,忙于上班、买菜、做饭、带孩子,忙于半夜三更和乐不思蜀的丈夫窝气,窝着无头无尾、只要不分手就永不会有结果的气。第二天带着重重的眼袋和疲惫,仍得忙于上班、买菜、做饭、带孩子……陷入一种恶性循环。她们应该是作茧自缚的蚕,或者是永也逃不脱自己织成的那张网的蜘蛛。成熟之后的男人们,在为所谓的事业前途踏破铁鞋、挤尖脑袋之余,不约而同地热衷着你宴我请、歌舞麻将的应酬,也不会忘记见缝插针地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那些男人们应该是一种无头乱撞的苍蝇。
她弄不懂,是自己和世界越来越格格不入了,还是整个世界都堕落了。她越来越承受不了周围的浮躁和虚伪,同时,她也太敏感于日常生活背后隐藏着的、不宜暴露于光亮之下的东西。所以她病了。她开始出现胸闷、疲倦、失眠、头晕、食欲不振等症状。
她知道自己的病不是用药能治得好的,但她丈夫逼着她进了医院。丈夫面对她的表情常常是焦躁、无奈,甚至有些厌恶的,她不知道该怎样缓解丈夫的不快,他们有意逃避沟通已经多年了。在医院检查的那个下午,她的心沉重得像秋日阴霾的天空。
医生开了很多药,医生总能开出药来,不管对不对症。她每个月都要去医院做复查,然后拿回一大袋各种各样的药瓶子。
她休了长期病假。没有了工作,就得学会坐在家里杀时间。她的丈夫和许多做惯了丈夫的男人一样,认定花时间陪老婆就是浪费时间。她和丈夫一天之中见面的时间多是深夜(丈夫间或彻夜不归的除外),并且有他沉重的酣声相伴。
分散注意力的东西很少,她的耳膜把所有的城市噪声都放大了:汽车轰隆驶过的声音、高分贝的卡拉OK、永无休止的建筑噪声、响彻昼夜的麻将声、小孩子的哭叫声、成人的争吵打闹声……它们一刻比一刻锋利深刻地划过她的耳膜。成堆的药丸没有治好她的病,反而,她开始出现心痛和幻觉。
她又被领到全城最好的心理医生面前。她被心理医生诊断为“自我幽闭症”。
心理医生建议她最好远离熟悉的人群,去清静的地方疗养一段时间。
她丈夫对心理医生的处方表示激赏。他如释重负地把她送到那个处于海边小镇上的祖屋——一幢石头根基上长满青苔的二层小楼里。
小楼原是没有阳台的。在关于疗养的家庭讨论会上,她提出在小楼上建一个阳台,被一致宽容地通过了,因为花钱不多。小镇不会给人提供很多花大钱的机会。
秋日的午后,她坐在那个新建的、种满杜鹃花的临海阳台上啜饮咖啡。望着面前无边无际蔚蓝色的大海,她的心也陡然间像杜鹃一样,开出粉红色、白色、紫色的鲜艳繁复的花儿。她相信,对着这海与花,她的病一定能转好。
她想起了那个每天必从阳台下经过的年轻男人。在她眼中,他的与众不同并不是他雄壮的脚步、年轻的身姿,而是他对衣服的品味。她没有学过美术,但她对颜色有一种天生的敏感。他又从嘈杂混乱的码头那边走来了。他穿着湖蓝色上衣,稻秆灰色长裤。那是本季城市服装专卖店里最流行的货色。那两种颜色的搭配,刺激得她站起身来,将脸伸进杜鹃枝条的缝隙里,费力地望着。随着他的走近,那两种颜色越来越清晰地在午后的阳光里闪耀,晃得她虚弱的心都在咚咚狂跳。他已经穿过了那片茂密的椰林,离她越来越近了,几乎来到了小楼的脚下。她可以看到他乌黑的头发随着身体的节奏,在额前活力充沛地晃动。
她被他发现时,已经想痴了一张脸。他友好地“嗨”了一声,她竟吓得激凌凌地打个寒噤,周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脸热辣辣地发起烧来。“自我幽闭症”的主要症状之一—交流障碍,又来折磨她了。她想赶快逃到卧室,关上窗帘,在卧室里古老笨重的落地摆钟旁靠上一会儿。但转念一想,他并不知道她有病,他一定会把她的举动看成是一种小女孩似的动作。
她勉强向他招招手,表示了礼貌。然后就开始盼他赶快走开,结束这场交往过程。他并没有立即就走的意思,他的脚步在泄露着他的思想,迟疑地挪动了一次,又重新站得稳稳的,皮鞋底轻轻陷入了细绵的沙地。
“来小镇半个月了吧?度假吗?”他可能也是为了掩饰陌生的窘迫,点上一支烟,也不吸,就让它在手中指间袅袅地烟雾缭绕着。他颇有自信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女人还来不及回答他的问话,病态的幻觉就来了。她把海幻想成大背景,把午后金色的太阳当成了舞台上强烈的光柱,她和阳台下那个男人正在上演一幕关于爱情的戏。有些像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又有些像中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她心里开始荡漾起一阵久违的羞涩和感动。她竟真的站在自己的舞台上了!活到现在,她从没有真正走上过自己人生的舞台,没有自己主宰过自己的命运。童年期,她被粗陋的生活忽略;青春期,她被忧伤彷徨的感情忽略;成年后,他又被快速懈怠的婚姻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