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连锦的秋雨,落落停停,已经落了许多天了。黄昏以后,雨又一阵紧一阵地飘洒下来,南浔镇笼罩在一片茫茫夜色和蒙蒙雨雾之中。港湾和河边停靠的渔船上闪出点点灯火;偶尔从镇里传出几声大吠。
雨敲打着小镇的石板路,街上的店铺人家都已关门闭户。一条深保的小巷里,有一座古老的宅第,高高的风火墙内黑魆魆、阴森森的;头进、二进好似无人居住。第三进的天井里长满青苔,落叶残花在雨水中糜烂;梧桐树的叶于落了大半,继续在风雨里一片一片地飘落。雨点打着窗外的一丛芭蕉,滴滴答答,声声不住。从西楼楼下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传出有节奏的织机声和童子的琅琅读书声。
一盏油灯悬挂在屋子的中间,室内光线黯淡。灯下一张红木方桌的两边,对坐着一个七岁的男孩子和一个梳双髻的小姑娘。男孩子面前摊着一本《论语》,嘴里念念有词,手里却偷偷地玩弄着一个惠山小泥人儿。小姑娘在认真地背诵白居易的《长恨歌》。靠窗的织机上一位中年妇人织着素锦,她神情专注,纤手敏捷,掷梭如飞。
这妇人三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家常的裙衫,周身素净、淡雅,她的面容虽苍白而憔悴,额头也有了细碎的皱纹,却依然玉肌麝骨,显出惊人的美丽。一双清如泉水的眼睛含着深深的幽怨和悲哀;在顾盼的刹那间,闪射出绚丽的彩霞。她一面投梭织锦,一面听着儿女背书。
“苹儿,读错了,‘临邓王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邓字不能读作工字。”叫苹儿的小姑娘今年十岁。那个念《论语》的男孩子叫蓉儿,小苹儿三岁。织锦的妇人便是写弹词《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她身处忧患,困居愁城,度着凄苦的岁月,正在一天一天地消磨着青春和才华。生活中唯一的安慰、欢乐和希望,就是眼前这一双幼儿娇女。
“妈!”苹儿叫了一声,接着说:“你看,弟弟睡着……”端生停梭,转过脸来看看,蓉儿那乌亮的小眼睛已经阖上,头一点一点地在打瞌睡。她唤道:“蓉儿!”孩子一惊,眼睛还没有睁开,便又“子曰、子曰”地念起来了。
端生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怜,一种母亲疼爱孩子的感情油然而生。她想下机去抱孩子上床睡觉,但看了看紫铜香炉里那支香才燃到一半,规定的夜读时间还没有完,便忍住了。
雨似乎又落紧了,淅淅沥沥。两只壁虎从残破的窗格里爬了进来。墙角草丛里的秋虫也在卿卿悲吟。一阵呼啸的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油灯的光摇曳了两下。端生感到寒气袭人,看看两个孩子也有些瑟瑟发抖,她怕孩子冻病了,准备提前结束今晚的夜读。就在此刻,吴妈推门进来。
吴妈五十多岁,头上已有银丝。她十分慈善而勤劳,曾作过端生的乳娘,在闺中将端生照看得像亲生女儿一样。端生对她也敬之如母,出嫁时把她带到大家,现在更是与这个忠实的女仆相依为命了。
“大小姐,二更多了,外面刮风落雨,天气这样冷,让孩子早些睡吧!”吴妈望着端生,替苹儿、蓉儿说情。她知道小姐的脾气:对孩子越疼爱,管教得越严格。
端生点了点头。
蓉儿像得赦似的站起来,千里还拿着小泥人儿。吴妈拉着蓉儿上楼去睡,边走边说:“唉!才七岁的娃娃呀……”苹儿没有跟着上楼,她理好桌上的书籍,来到机前,一双大眼睛望着母亲,轻轻他说道:“妈妈,你也去睡吧!”端生顿觉心头一热。面前这个过早懂事的小女儿,她那漆黑的眸子,长长的睫毛,秀丽的脸庞,都酷似自己的模样;只是由于灾祸的降临,使她七岁就失去父亲,失去童年的欢乐,在贫穷、忧患重压的环境里生活,从小就瘦弱多病。苹儿聪明灵慧过人,已经读完《四书》,能背诵百首唐诗。过于早熟,幼小的心灵就懂得了世态人情。两年前,她和邻居家的孩子们一道玩耍,争吵起来,一个比她大几岁的男孩骂了她一句“罪犯的女儿”。她哭了,但回到家一声不响,竟生了一场病。母亲看她心事重重,多次问她,她才说出心里的话,问妈妈:“不要骗我,爹犯了什么罪?在什么地方?”母亲抱住女儿痛哭起来,告诉了她实情。从此以后,她在妈妈面前再不提起父亲,每当端生忧愁叹息、伤心流泪的时候,她总是给妈妈分忧解愁。
此刻,端生望着瘦弱可怜的女儿,心里一阵难受,强忍住眼中的热泪,把女儿拉到怀里,在那秀丽的小脸上亲吻了一下,说道:“好苹儿,你先去睡,辰光还早,妈再织一会。”“妈,你太劳累了。”“妈不劳累,快去睡吧。”苹儿上楼去了。
端生继续织锦,心却不能平静下来,那雨打芭蕉声,好像点点滴滴叩击着她的心扉。她并无悲秋的闲情,不知度过了多少这样的凄风苦雨的夜晚,眼泪都快要哭干了。早年在闺中为自己编织的五彩缤纷的生活图景,都破碎了,像一场梦,不久前她信了佛,吃了长素。
她出自名门,祖父陈兆仑乃一代名儒,被称为“列卿之尊,京兆之雄骏”。父亲陈玉敦现任云南府同知。像所有名门闺秀一样,她自幼在深闺绣阁受到诗书熏陶和良好教育,加上天性灵慧异常,颖悟过人,七岁即能吟诗。十二三岁就熟读“四书”、“五经”、《史记》、《通鉴》,写出文章来字字珠玑,胜过那些秀才、举人。祖父对她十分宠爱,视如掌上明珠,向人夸耀说:“端生若是个男儿,定能中一个状元。”长到十六岁时,她已出落得像花朵般美丽,琴棋书画,样样皆精,真是丽色奇才汇于一身。背着祖父,她在寂寞的闺中偷偷阅读野史、传奇、戏曲、弹词,把《西厢记》、《牡丹亭》背诵得滚瓜烂熟。她自负极高,不作望月伤怀,对花流泪的诗词,而要从事长篇巨著的创作,十六岁那一年开始了《再生缘》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