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黑了,苏颀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里走。
她的丈夫刘煜因为画了一幅《春暖终将驱严寒》的国画,被加上影射现实的罪名,于一星期前,关进了专题学习班。今天下班后,学校负责人遵循上级领导的旨意,留她谈了两个多小时的话,要她认清当前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好形势,指出这幅画的根子通在市委,要她划清界限,站稳立场,放下包袱,大胆揭发。
苏颀今年三十一岁,身材苗条,白净净的圆脸,没有血色;衣着十分素净,长短肥瘦非常得体。她为人胆小怕事,与世无争。有时,领导在会上不指名地“刮”几句,尽管不一定指的她,她也会慌得心跳加快一倍。即使领导随便问她工作情况,她也会紧张得语无伦次。今天,领导和她谈话,面孔严肃得象块铁板,她吓得舌头光打嘟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回来的路上,心还在“突突”地跳呢。
进门之前,她虽冻得瑟瑟发抖,但还是停住脚步,用手撩起深绿色围巾,擦了擦失神的眼睛,才振作精神,推门进屋。屋里黑糊糊的。她伸手拉开电灯,跨进房间,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写字台前的一张藤椅里。
房间虽不大宽敞,但家具用物陈设得象舞台布景一样地整齐有致。奶油色的墙壁上贴着几幅动物写生和人物素描,——这些全是他们夫妇二人的作品。
苏颀惊魂略定,这才想起六岁的女儿婷婷。她无力地抬起头,见孩子佝偻着身子,屈在枕头上睡着了。小花猫坐在她身边闭目养神。苏颀本想强打精神,烧点饭把孩子应付过去,至于她自己,胃的功能象停止了,已无饥饿的感觉,她见孩子睡得正香,终于打消了烧饭的念头。
丈夫进专题学习班以来,她象丢魂落魄似的,上课有时讲错话,常常招致“反潮流”的学生们站起来批判一顿。夜里很难合上一眼,眼眶明显地塌陷了。她本来是个缺乏主见而感情脆弱的人,现在,学校领导对她如此加温加压,可见问题的性质严重了。这使她惶恐、忧虑、茫然不知所措。以前,她很少过问政治,文化大革命中当了逍遥派,倒也心安理得。现在政治来找她了,她无法逃避,只好遵从领导的指令,拿出纸和笔来揭发,假使能“立功”,不是能为丈夫“赎罪”吗?揭发什么?市委其他负责同志不认识,只有第一书记杨海青,因为是刘煜的舅舅,有时,一家三口到他家去作客,对他比较了解。记得,八天前,刘煜将国画《春暖终将驱严寒》画好后,兴冲冲地送去给舅舅过目,当时舅舅连连夸赞,说:“这预示着我们未来的胜利!”那时,苏颀倒没有看出这幅画有什么政治含义,认为只是一般的花卉而已。至于舅舅说的这句话,不过与他的身分有关,讲什么话都带有政治色彩。现在看来,这倒是值得揭发的好材料。可是……可是……她手里的笔抖动了。这样做,岂不是让舅舅去给自己的丈夫顶罪吗?这样的“功”能“立”吗?苏颀摇了摇头,放下钢笔,推开面前的白纸,两手用力撑了一下椅把站起来,刚想给婷婷盖好被子,孩子突然惊叫起来:“爸爸,爸爸!”旋即翻身坐起,用手使劲揉了揉惺松的眼睛,在屋里东寻西找。苏颀上前紧紧地搂住孩子,难过地抚摸着孩子胖胖的脸蛋。婷婷呀着小嘴巴说:“刚才爸爸抱我坐在他腿上,亲我,用硬胡茬刺我,现在他一定躲起来跟我捉迷藏了。”苏颀泪水止不住地滚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孩子的头发上。她喃喃自语道:“好梦是吉祥之兆,也许爸爸快要回来了……”她正在安慰孩子,宽慰自己,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她的心也随着急骤地跳动起来,紧接着,门“咚”的一声被推开,住在她这幢宿舍最西端的陈逸成闯了进来。他脸色刹白,气喘吁吁地站在房间门口,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刘煜出事了,他……他今天天不亮逃出去,跳……跳河自杀了。”苏颀丢下婷婷,冲到陈逸成面前,直愣愣地睁大双眼,头脑里嗡嗡作响,接着“嗵”的一声,栽倒在地……
二
苏颀的丈夫刘煜,今年三十三岁,是文化大革命前美术学院的毕业生,毕业后,分配在市文化馆工作。他身材不高,胖乎乎的,宽阔的额头,头发掉了不少,脑门上成了一片小广场。一双眼睛,总是好奇地看待一切事物。他衣着不大讲究,衣服洗过了,有时也不折一下就穿上身了,皱得象块橘子皮。苏颀是刘煜大学里的同班同学,毕业后分配在中学里当美术老师。她和刘煜恋爱的时候,明明知道他不会料理生活,但她爱他的才;至于有点不修边幅,她确信,将来只要严加管束,总是能上轨道的。可是,结婚以后,尽管苏颀作过很大努力,但收效甚微,她真是“恨铁不成钢”。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只好认定他“本性难移”,并承认自己“改造”丈夫的信心不足。久而久之,她甚至把刘煜的不修边幅理解为“浪漫”的象征而加以欣赏了。
这一天,刘煜刚要下班,忽然接到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姚群电话布置的一顶紧急任务,要他突出画一张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宣传画。刘煜当时既未表示接受,也没有顶牛,就下班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