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对青春流逝的感觉就有了痛。
星期六的早上,我还在床上躺着,就听我奶我爸我妈在楼下吵成一团。我本不打算下楼的,想他们以往哪一天不吵个三五次的,不过是平常战事而已。但我后来听听不行了,我爸开始咆哮,我妈开始咆哮,我奶开始有韵律地嚎哭,而且我还听到左邻右舍围拢过来劝架的声音。我再不下去就说不过去了,尽管我十二分的不情愿,而且我心里十分清楚,我下去不下去都是徒劳,但我得下去,这是义不容辞的。
像这样的架事我家里时有发生,我感到十分厌倦,但又无可奈何,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有道理,每个人吵起来都是一副不想活的样子,但他们又总是日复一日地活在世上。
我奶很伤心,我下到楼下的时候她正哭得喘不过气来。邻居老太给她舀了一碗水,老太的儿媳给她拧了把毛巾。但我奶不理会这些,她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之中,不仅拉着长腔哭诉,腰节处还像安上了弹簧,将上半身和地面以水平或者垂直的角度交替存在着。
世上的人死了千千万,我怎好就不死的哩……我奶就在反反复复地哭这句。
我妈脸上全是横肉,横肉上不可避免地沾着几星子眼泪水。她口里不住地叫骂着,老坏货,有本事你就去死,要死你就去死,你怎么不去死的……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曾先让你?呃,做起来轻的重的都是我去……我爸是两边都不做好人,一会儿对我妈吼一句,一会儿对我奶咒两声,手里提着个喂猪用的铁皮桶,铁皮桶给摔得叮咚作响。
场面十分精彩,当事人也都全情投入。我几乎想折身再回到楼上去睡大觉,因为我对这场面实在是无可奈何、无能为力并且无动于衷,以前他们吵架时我也像他们一样激动,哭着上去劝架,但我现在不了,他们吵架时我比谁都冷静,有时候我甚至躲在楼上听音乐。
但是我今天想我应该制止这场纠纷,因为邻人之中有人看到我下楼了,我再这么屁股一扭不负责地离去,只怕要遭到舆论的谴责。我在想我以什么方式制止这场纠纷。半分钟后,我从碗柜里取了一只瓷碟子,我把瓷碟子顶在手心来到现场,他们就在门槛前的晒谷场闹事,晒谷场是水泥地。我把碟子拿到场心掼了。他们总算注意了一下我。但因为我奶是个聋子,又因为哭得太投入了,没听到那声碎响,所以场面只是稍微冷静了几秒钟的样子又恢复了。我只好又跑进厨房,搬来一叠海碗,一个个照着地上去砸,他们终于都惊愕了,瞪着我。我知道他们没一个想死的,因为几个碗碟就令他们心疼了,想死的人应该万念俱灰才是,断不会痛惜这点东西。
我砸完了,冲着他们一摊手。我说没了,我去买新的。然后我顺理成章地骑上自行车去了镇上,不管他们是接着闹,还是不约而同地去默默地缅怀那些不幸丧身了的碗,我算是逃离了现场。
我在小镇是个名人,小镇上起码有一半以上的人认识我。我成名的方式并不罕见,任何一个像我一样活在小镇的女人,过了三十岁还没有嫁掉的话,她别无选择地会成为小镇的名人。我就是这样成名的。关于这一点,我相信只要是稍微有一点生活经验的人都能够理解。
我在成名之前是个默默无闻的女子,所到之处,引不起人群的任何骚动,过得自由并且自在,我面对生活就像好莱坞最优秀的影星对着摄像机的镜头。但我成名之后就从好莱坞回国了,我感到我的生活就像国产演员演戏,心里甭提多清楚自己是在演戏。
我在小镇的维维电器修理部坐了会儿。维维电器修理部的掌门人是我初中同学,同时也是个男的,大名何银海。何银海的老婆向红梅又是我小学的同学,所以我经常会在他们的小店里坐坐。
我很怀疑这何银海能不能干好这修理工的活儿,因为他一点儿也不像干这个的。
首先是个人条件不充分,指头短关节粗,拈个零件磨蹭半天,再说他中学时物理可一点儿不拔尖。但他就是在做这一行,他老婆日常也是呆在店里,店门口搭了个架子,兼卖水果。
我问向红梅,我说你儿子呢?向红梅发了胖,体态十分臃肿。她自作主张地在小镇的美容厅文了眉毛和眼线,造物主于是决定将原先赐给这女人的一点点纯朴与和善也收了去,落得个一无是处。
听我问起她的儿子,向红梅一下来了精神,她或许认为这是她唯一可以将我比下去的地方。向红梅文上去的眉毛挑得老高,骄傲地说,我儿子打酱油去了。
九岁的小朋友会打酱油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向红梅不是在向我炫耀这点,向红梅向我炫耀的是她有儿子这件事。同一个没有儿子,甚至连老公都不知寄在哪里养着的女人相比,这确实是值得骄傲的。
何银海在一张落满灰尘的台子上歪着头修一台黑白电视机,他结结巴巴地拧下一圈螺丝,然后一个喇叭样的零件被启了下了,他只是用块布将零件擦了擦,之后又投了上去,开了电视,脖子绕到屏前收看,大概还是不行,于是又开始拆另一个零件。我坐在边上一张凳上看着何银海忙,他在上一只齿轮样的小零件时我恨不得冲上去代劳了,他实在是粗手粗脚得让人心里冒青烟。我看不下去了,又不想这个时候回家,所以就借故和向红梅说话。
向红梅取了一个纸箱子从何银海的台子前过,看样子是想拿去装那堆烂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