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愁在母亲二十六岁那年,便乘机钻进了她的心窝子里了。
二十六岁时,母亲生下了我的哥哥,这天是所有开始成为父母亲的爱人们和夫妻们盛大的愉欢节,一个奇迹般的孩子延续了他们的血肉,他们渴望的眼睛里发出对孩子的无限疼爱,几个月的时间里,一直保持着对上苍赐予的厚爱表示敬意、对神灵赐予的幸福表示感谢。
然而,这样的幸运没有维持一段让所有人觉得该维持的时间。
突然爆发的哇哇哭声惊醒了梦中略带笑意的母亲,母亲着急的将手背伸向与她有舐犊之情骨肉的额头,“天哪,太烫了!”母亲知道她的疼爱发高烧了,心里没有半点多想,起身便抱上哭喊不止的孩子奔去村里“补个匠”的家。
“补个匠”是我们南卫村唯一的村医,医术如何我便不得而知。
我只能开始短暂的回忆那个令我身心发毛的、又模糊的大针管的影子,针在脑海中渐隐渐亮,我的恐惧开始布满了我全身的皮肉组织。那是我五六岁时,因大多数人的易发的通病发烧感冒而被送往他家,他只给了我一条路,那就是打屁股针。他让我静静的趴在长凳上不要做任何举动,否则针容易打错位,错位又得重新再打,我由于心里的害怕而死死的抱住长凳,我感觉到全身开始疼痛,心里的恐惧战胜了声音的恐惧,我偏偏越是想拼命的哭喊,可那不争气的喉咙连丝毫的声音也发不出来,眼泪像波涛水流一样大把大把的向低处奔去。
这是我对他的恐觉,所有那时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压根不敢见到他,我害怕他,若是意外地碰到他,我毫不犹豫的撒腿就跑,别人的取笑根本没法和他的恐怖相比。这以至于我到现在谈及“补个匠”和打屁股针的时候心中依然是颤抖不已,十分后怕。
“补个匠”住在离我家不远却是又远的位置,那时农村的路就像每晚看到的月球的表面,加之稍微带点毛毛雨,就是一堆堆的泥水坑等着你的脚去填满,家里若不备上一两双半桶靴,没法出门农作。
母亲的孩子哇哇大叫的那个晚上是下过大雨的,泥泞的道路不知是受了哪位邪神鬼怪的指使,早就预备好拖拉住母亲的脚步了,母亲两手抱住孩子,右手用力握住手电筒向前方照着小心翼翼的跑去,一闪一闪的一束光亮在黑夜里显得十分孤寂和冷漠,只见那束弱光闪过这家的院子,又闪过那家的房子,再又闪过那泥坑漫道的水和泥混合而成的路,然后又闪过那谁家的树、那哪里的山、那谁家的阿猫和阿狗,最后终于慌慌张张的闪进了“补个匠”的家中。
“补个匠”用以往的经验麻利的从房间柜中拿出药瓶和吊针,只见他用剪刀拍掉两瓶小药瓶的尖头盖,再用吸入针筒,注入大瓶的药水中,再将吊针与药水连接好,药水这才从管道里缓慢地在她孩子的头部静脉上注射进去。“好了,等药水打完就行了。“补个匠”用缓和又充满睡意的口气对母亲说道。母亲没有说话,她只是用急切的眼神注视这时刻发生的一切,她的心里仿佛感觉此时的时间慢放了几倍,连他的呼吸声、甚至心脏的跳动几乎也能清晰的听到。孩子慢慢的安静了,也许是睡着了,而母亲却不敢有一丝的困意,刚作为母亲不久的她生怕有一丝的疏忽大意,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那一夜,母亲没有合眼,她整夜思考了或是体会了做为母亲的不易,以至于在白天她时时刻刻注意着孩子的一举一动,这或许是仅仅是为了自己所爱的孩子而作出的愁绪吧。
那时母亲既要忙农活,又要回家照看孩子,两头忙的不可开交,幸亏当时的母亲的父母亲们的手头事不多,隔三差五的替母亲照顾孩子,这样她的肩头也宽松了许多。这样的时日较短还可以服的下去,时日若一长,他们也难以加感,毕竟从我们那里的河边走上坡路到我家也要四五十分钟,他们也想减轻自己女儿的负担,可他们的女儿有三个,多了,人又老了,只是自己的身体力气跟不上了而已。
许多个傍晚,当夕阳的霞辉印在她黝黄黝黑的脸上,屋前桃树、李树、柚子树们开始由绿变得紫,又由紫变得黑时,母亲知道是差不多了。虽是差不多了,母亲还是在家门前焦急的等待着她命中的孩子出现,每次当看到她的母亲或父亲气喘吁吁的将孩子从背上放在她的面前,她的脸出现时有时无的微笑,又出现时有时无的紧锁眉头。我知道,母亲这时在愁。
几个月的时间,母亲脸上总挂着一幅生无可恋的样子,她的心里思前想后,一方面自己的事情放着不能不做,不做来年的稻米都没有,如何养家?一方面又想着身体已经不太硬朗的父母们,总是让他们爬上爬下,要是路上出现什么问题,那就喊天也没用了。这两支强大的军队在母亲的脑袋里盘旋激战,时常弄得母亲的头痛发作,可他们还是不屈服于对方,总是在那里争议着。
又过了两个月,母亲决定了,这是在她头痛发作十余次后作出的艰难的也是最好的决定,一开始她的父母亲不太同意,但是看着自己日渐枯萎的躯体,勉强着答应了。“唉,泽顺出去打工了,你一个女人又要看孩子又要种庄稼的,实在是老火,要是实在照顾不过来的话,就把孩子扔我们这儿。”她的父亲说完一脸愧疚。“没事,我年轻,自己扛的过来。”母亲还是硬气的把心头的话给挤了出来。
母亲的愁绪,减轻些许,又加重了些许。
小病生在孩子身上或许是不够触心的,要是大病来了,任凭你筑有多强大的高墙,也抵挡不了这份来自骨肉即失的偌大碰撞,它犹如一把径直锋利的铁剑直插心脏,快要窒息。
那一次,母亲急的连头发似乎也是发白了些许,凌晨五点多钟,睡在一旁的孩子开始突然全身抽蓄,大把大把的白沫从口中溢出,母亲被这惊人的一幕吓得不知所措,迟疑了一小会儿才急急忙忙的跑去叫人,被叫的人先是看了看孩子的“惊人举动”,才又急忙去叫另外的人,另外的人最后才又跑去叫“补个匠”,脸色苍白的母亲在一旁两眼滚出大颗大颗泪珠,拉扯着这位有资历的村医。
“赶快送往县城!”村医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
“你没有办法吗?这是得的什么病?为什么会这样?……”母亲边擦眼泪一边用力扯着村医的衣角哭喊道。
“只有县城里才有机会治这病。”村医无奈的看着满脸泪痕的母亲说道。
周围的人尽是劝说着母亲赶紧把孩子送往县城医治,有的帮忙联系周家寨的船夫,有的帮忙把孩子背上背,开始往河岸跑,还有的只是在一旁疑问,动也不动,嘴角吱吱渣渣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母亲边擦眼泪边紧跟着背着孩子的人的身后跑,她感觉到时空正在掰折她眼前所看到的一会模糊一会又清晰情景,心脏的跳动声渐渐的在她耳中传来,她感觉自己不像是在奔跑,而是在缓慢地步行,她看见前方站着的就是她的孩子,只是周围一切都充满了白色,只有她们两人的世界,眼看着孩子突然转身跑去,消失在白色的空间里,她仿佛听到一句孩子再喊她“妈妈,你来找我。”
母亲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县城,泛白的天色映入母亲湿润的眼睛里,沿河的晨雾特别的遮眼,船夫幸是这条酉水河上的老手,根据他的经验就轻而易举的行驶到码头。
那时候的保靖县人民医院没有如今这般雄气,几座旧楼挺立在那里,但当时已经是雄壮可居。
送到医院,医生护士连忙将孩子推入急救室,母亲在室外,掐着自己的指头来回踱步。
“需要马上动手术,不过有风险,但是不动手术的话,生存的几率很低,你看?”背后突然传来医生急切的声音。
“医生,这是什么病?”母亲十分迫切的看着他。
“急性高热惊厥,这种病小儿发生率比较高,一般是由发烧过度引起的,手术需不需要动,你自己好好想想。”说完医生进入了急救室。
母亲已经流不出眼泪了,红肿的双眼没法不让她闭着眼坐在旁边的胶凳上权衡手术的利弊,她感觉自己快要晕死过去,没能再呼吸这医院里的一丝气息,心里的抗衡完全抵挡不了那样猛烈的进攻,她知道自己需要冷静下来,可是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的潮水般的涌动,身上除了湿透的汗水,只剩眼泪。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是在母亲看来,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迟疑了,动就有希望,不动就渺茫了,那样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五分钟后,医生再次出来了。
“动吧”母亲又是心惊胆战,又是无奈后悔,她这次的决定,是否能挽回那流淌着她血液的孩子,此时,不得而知,只有一分一秒的等待在那手术室的门口,心脏的跳动声又开始传入她灵敏的耳朵里。
那几个小时里,母亲又做了相同的那个梦,结果不同的是,孩子走到她面前抱住了她,于是她再醒来的时候周遭又是一片湿润。
醒来,孩子在病床上哭着。
“谢天谢地!”母亲大声地对天呼喊着。
二
父亲回家的日子少之又少,因此母亲的重担就无法减少。每往回来的时候都是趁着快过年的前几日,但是每次回来都不会忘了给我们带来许多好玩的和好吃的,我们只是傻乎乎的高兴的又蹦又跳,不怕把这泥地平场弄得脚印满满,坑坑洼洼。而母亲却和父亲在一旁悄悄的热泪盈眶,轻声话语。那时候的我们根本不会注意到太多的情感与不舍,玩就是我们的天堂了。
父亲离开家的时候,我们是不知情的,母亲总是把我们推向邻居的家里与他们家的孩子一起玩儿,其实那是母亲一个人送父亲离开的时候,我们却是玩的方向都摸不清,直到回到家中,才知道父亲已经背着我们悄悄离开了,那时候我们总以为是母亲的错,有段时间还不愿意和母亲交流的更多。
现在回老家,父母房间一个柜子的抽屉里,还保留着一封已被年月吞噬掉三分之一的信件,字迹也是被时间的岁痕洗刷得浅淡不已,我拿出手机将这份年岁已久的老伴印入时间的长河里永远的保存下去,也是想把父母亲曾经的那些忧愁乐喜带至他们现在的生活里,伴随着他们接下来日子回望过去的感动和愉欢。
信中的内容记得不大清了,是母亲写给父亲的,只记得母亲的字是左倒右拐的,简简单单的几行字,母亲却花了大力气才写完,母亲不在乎写的时间花了多久,只要是里面的每一字都代表了她当时的苦楚和心境,只要是能把这封思念成疾的信送到父亲厚实的手中,那也就足够了。
我频频的在网络上百度那个时代的信息以及向村里的老人们打听那风口浪尖的日子,我所听到的,只是那个时代给予农村的家境是孩子多、家里穷,加之时代又赋予种种不平的男尊女卑观念,能上学堂读书的要不是男孩儿,就是家里只有独苗的而且家境比较不错的女孩儿。
母亲小学没有毕业,能到学堂里学习几年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母亲把信捎去后,变得忧心仲仲,始终担心信差的能力,他会把心弄丢吗?一定会送到泽顺的手中吗?信应该会完完整整的吧?不会被他们拆开了看吧?……
母亲又是愁了。
父亲回信回的倒也紧凑,生怕母亲着急,收到信后,马上写好便发了出去,母亲收到回信后,悬在心里的石头这才心里放了下来。
三
三十岁那年,母亲生下了白白胖胖肉嘟嘟的我,全家人的脸都乐的像是开了花儿一样,他们更是把我当成接力棒一样,你抱一会,完了他也抢过来抱一会,逗逗我的鼻子,摸摸我的嘴巴,我也就是不知所措的大声叫喊着,可他们就是不管我叫的如何惨烈,如何惊天动地,也逃离不了他们的手掌心。这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
一家四口的生活开始在这个并不富裕的农村家庭里渐渐的习惯起来,幸福的日子总是显得匆匆忙忙,一掠而过,上帝不能允许你幸福的太久,他要把幸福收回一半,另一半给予你的是痛苦和磨难,让你在里面纵横交错着,悲喜交加着,但他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平等的,那些少部分,只是遇见了他们的临时幸运神,勉强躲过,此后,那些该有的痛苦,便会以加倍的方式来承受。
我的白胖与哥哥的精瘦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我虽白胖,体质也与哥哥相差无几,感冒发烧对于我来说,它们只是每年需要光顾的常客,这时的母亲也有了经验,不在那样心惊胆战,惊恐万分了,只要它们一来,母亲便把我引向“补个匠”家中吊针,自然就会好起来。
母亲愁的,不仅是这一家四口所有人的大小事,账目、农作、喂畜、吃饭、睡觉、成长、出门、穿着、读书……。
我也是个不令母亲省心的孩子,五岁那年,我在自家的堂屋里与其他儿伴一起嬉戏,我爬上于我那时个头差不多的四方桌上蹦跳着,谁也没有预料到我竟然失脚踩空狠狠的摔在地上晕死过去,其他孩子们见状连忙大呼小叫起来,母亲正在侧房里喂猪食,听到后赶紧跑过来看见我平躺在地上睡着的样子,一时没看出端倪,母亲着急的问清原因后,她才猛的一震,但右手却自觉的扯住一个孩子的衣服,嘴巴结巴的念叨着“补个匠”,那孩子惊魂未定,一个聪明的小孩才赶忙叫来了母亲的急需,“补个匠”就只是用那双长满茧子的粗手使劲掐了掐我的人中穴,我便清醒了过来。母亲这又招呼“补个匠”留下吃个夜饭,他连忙拒绝了母亲的好意,匆匆离开。
出于体质的缘由,母亲从不让我洗冷水澡,说是容易感冒发烧,要打屁股针,听到屁股针后我的心里不由得一颤,然后的我变得老老实实,一声不吭的听母亲发话。
有时候事情的发展由不得你的多想和思考,便就已经糟糕了。一个冬天,乡间的鸡鸭同样早已经鸣叫个不停,太阳同样才懒懒的伸出头,润白云雾还围绕着我们的山村还未离去,如一条白龙般守护着村子,那时候农村的孩子起得比太阳早,睡得比太阳晚。清晨的田坎上就可以见到我和屋前的同伴的影子,一个趔趄,两只腿自作主张的踩进水田中,布织的棉鞋湿了个透,我像一只的迷失方向的骆驼在田坎周围转来转去,不敢回去,生怕母亲的则责骂声又渗入邻家玩伴的耳中,当然,这肯定是避免不了的。
我拖着湿漉漉的棉鞋坐在屋前,母亲还没有回家,我的内心里顿时燥起一股热腾腾的巨浪,全身的细胞正在膨胀扩张,衣服也开始渐渐被我的热汗给浸湿,紧贴在我的背部。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想母亲的责骂,但是做不到。看着母亲从屋前的小桥径直的朝我走来,微笑的嘴角慢慢的化成了眉头紧皱,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看这里,瞅瞅那里。
“二唉,你鞋子搞什么了?湿完了忙,啊不解了换双干的!”那次,我从母亲的眼神中看到了严厉。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与几个调皮的小伙伴干了件坏事。
一个下午放学后,四个小伙伴并排的走着,一个小伙伴叫我们围成一团悄悄的说:“我知道有个地方的单车没人要了,新崭崭的,我们把它弄出来玩儿,你们看要的米?”小伙伴们就叽叽喳喳的吵了起来,最后安排路前后各派一人看哨,其余两人就一鼓作气的把单车弄出来,计划包括行动是完全成功的,车被特我们轮流的骑上了大街,吹着口哨,耍着威风,一路高歌。
这件事母亲并不知情,不能也不敢告诉她,结果不了了知,单车也不知被哪一个人骑到哪个地方去了。
不省心的事还在我的心里渐渐的萌发着,我假样的面目让人以为我十分老实,我知道我的内心里还有一股没有爆发的火山在慢慢的升温着,于是我又干了一件召唤她愁的坏事儿。
春日的温热让人感觉到舒适缓和,太阳还没有爬上屋顶,我们两就悄悄的开始行动了,一台磨豆腐机被我们拆的稀烂,我们要得到的,就是里面马达上的铜丝,“一斤有二十多元呢!”心里美滋滋的,奔着这个伟大目标,我们两个拿出了大干一场的气势,结果因工具的欠缺而放弃,最后它送给我的大礼就是“赔吧,一千七百”。当母亲把钱交到房东的手中时,我在一旁偷偷地瞄着,不敢出半点声音,我害怕一丝气息被他们尴尬的氛围嗅到,我看见母亲同样从她深蓝色的布钱袋中取出一叠红色钞票,那样厚厚的一叠,我才知道自己到底犯下了多大的错,她一一细数着钞票的张数,确定了两次,才伸出发抖的手臂把钱交给房主。然后我发现她眼睛里的光芒开始慢慢消逝,愈来愈暗淡,最后她靠着木椅合上了眼睛,一动不动。我靠着木门慢慢地划下去,直至蹲在门外的水泥地上。“孩子不懂事,请见谅”当时母亲说出口的也就这么一句话。
四
母亲爱他的儿子们,但是母亲又愁她的儿子们。
村里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大部分的“有为青年”选择了农村孩子唯一的出路——外出打工,大部分选择去了一个叫浙江的沿海城市,有一部分则去了一个叫深圳的大城市,打工热在这个时代变得流行,许多农村的青年们都聚集讨论着该去哪个城市闯荡,该去哪个厂子赚钱。直到现在,大部分的青年们或许还是应该称呼他们为中年人,有的还是空着手,低着头,痴呆麻木的坐在自家的门前毫无生气,到底是大城市的种种晦气将他们打磨的体无完肤,还是沿海的波涛吸噬了他们当初那颗涌动澎湃的闯荡心,还是他们碰到了烫手的山芋,本能的缩了回来。
母亲不知怎的,突然干起裁缝来,先是靠着为数不多的零钱七拼八凑的刚好买来一台老式脚踏缝纫机和一台珍袖三线机,然后是大把的、各种颜色的线,粉块、卷尺以及一些零件和各种说明书,最后还买了一台电熨斗。这可乐坏了我和哥哥,我们没见过这么新奇的玩意儿,于是我们整日整日的守在母亲的身边,看着她如何将线穿进那里的线洞里,如何将线又接着穿进顶针里,又如何双脚前后踩动利用针将线整齐的缝入漏洞衣裤上;又看着她如何用电熨斗将满是皱褶的衣裤摩擦的平平整整。
我们以为的好玩儿,其实母亲是为了补贴家用,这种举动,正是通过她愁出来的。
上帝为你关上一扇窗的时候,又会为你打开一扇门,母亲虽然由于疾病失去了度查是非的心灵左眼,但是她的另一扇窗户显得更加的清澈明亮。
她渐渐的感到农村的事情始终不足以维持生计,于是便将我送往一个亲戚家寄读,一个人前往县城里起早贪黑的卖小菜,母亲每晚都是扛着空空的箩筐,托着疲惫不堪的躯体坐在床边,从腰前解下那深蓝色的布钱袋,取出皱巴巴的一堆零钱,那时的零钱主要是以角来计,多数是五角,然后是一元、两元。母亲数着数着,脸上又出现了同样的紧锁眉头和点点微笑。
“至少比在南卫强”母亲在心头说道。
这样一干就是五年,五年里,县城的蔬菜开始由绿油油变得灰乎乎了,路旁的房子开始由原来的两层、五层,慢慢的长到了八层、十层甚至更高,县城的人们开始挑剔着农贸市场的菜品,开始大声的咒骂路上的不按规矩开的车,县城的门面也呼朋引伴的找来不知何处的本地人和外地人,县城里也开始有了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和本地话的交流声。
母亲则没有变,依然按时的扛着空箩筐回家,又依然按时的出门调菜,她还是同样的坐在床边,从拿出腰间的深蓝色布钱袋清账,不同的是,她的身边又多了我,母亲是二零零一年将我接到县城的,那时我又在城郊的一个小学里读了一个一年级,一直到小学毕业。
父亲常年漂泊在外,他的收入也是微乎其微,出于种种原因,那年父亲终究是回来了。于是一家四口集合在家里各自出妙招、想法子。最终选定了一个与卖蔬菜相接近的事情,那就是卖猪肉。
父母亲做了十多年的屠夫,十多年的积蓄也就刚好够我们一家人吃喝拉散,完了也没有多的,可以说是一年服一年。
哥哥的调皮和学习成绩常常令父母亲头痛不已,打架扯皮、染发上网,于是读完初中的他便嚷着往外地跑,说是要闯出一片天,回家光宗耀祖。
他读初中那会儿让我感觉他就像是在街头的二流子一样,常常以一件两肩推尖造型的紧身上衣,牛仔裤上钓上几串铁链,裤子故意的剪破几个大洞,故意露出似乎他认为的“性感”“帅气”,一头爆炸的黄毛和鼻链的摇摆,然后微笑的出现在我的面前,由于那时还不知道他们那群组织的特别称呼叫杀马特、非主流,我只是先是微微一惊不语,认真的端详几分钟后才认出是他,我那时竟还不敢上前与他说话,可能是我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同学的眼中的异类一词就说的他吧。
每当他来学校里见我,我都如热锅上的蚂蚁,显得种种急躁不安,仿佛要把自己的对他的异样见解突出的更为闪耀,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我哥一样。我也从同学的口中听到不同的评论,说他帅的尽是一批顽皮捣蛋的差生,他们很喜欢这种被人注意光彩夺目的感觉;说他叼的是一批文弱的书生,他们的内心保守,一般行事低调;说他丑的是一批成绩不上不下中等生,他们往往趋于自己的见解,对于流行毫不待见。
他的形象自然逃不开母亲的法眼,待母亲亲眼见证这个传奇中的杀马特儿子时,她一开始是两眼直瞪着那在她眼中属于外星人类的眼睛,火烧的愤怒从她的脚步上升到头顶,无奈儿子的个头早已经远超了她,她开始以一种泄气的神情表示对异类儿子超常举动无奈,她显然放弃了对他的棍棒伺候,但避免不了说法伺候。
母亲正对他坐着,一句句的开导话从母亲那开始变得嘶哑的喉咙里冒了出来,他任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翘着二郎腿,中指和食指依然夹着那只从他兄弟那儿要来的芙蓉王,等烟烧完,他二话没说离开了家,去的不知道是他得于满足心里的家,还是去的让他感觉快活的家,或者又是去的那个令他无比向往的生活的地方,也许那里,才是他们幸福的家。
一个母亲,对自己儿子再是有天大的恨,也还是她的亲骨肉,伴她一生的儿子,犯了错的儿子在别人眼里是罪人,在警察眼里是不法分子,在社会的眼里他是败类,但在他母亲的眼里,永远是一个单单纯纯,血肉深深相连的儿子!那种从心底里挖掘又抠空自身所有献给他们子女的爱,才是天下母亲对儿女们的真爱。
母亲的大儿子因为犯了事儿被抓进了派出所,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只剩下鼓的吓人的眼睛痴痴的发出些泪光,然后进一步的表现是给人冷淡和冷漠的神情,母亲的眼里开始看到她的儿子在她的身体里各处穿动,从她的头皮移到她的脚指头,又从她的右手移到左手,来来回回,强烈的感觉到那身体到处的血液在不断的奔腾流动,就像那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的波涛,愈拍愈远,可是这愈远愈猛烈,她就愈是想一个人随波逐流奔向远处,她一度想到曾经这个给予自己幸福的儿子为何如今变得这般?这个儿子从小就一直把她的愁绪紧纂在手中,其实他握住的尽是母亲的痛楚和失望。
母亲最终还是选择去看了,她快要到派出所门口的时候,明显的放慢了脚步,这一辈子也没有进过派出所,却是因为自己的儿子进了一回这装载着万恶生灵的囚笼里,她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左顾右盼,接着又走了几小步,再左右看看是否有认识的人在附近偷看着她的行为,旁人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步伐迈的愈来愈小,平时只要几分钟的路,她这次却走出了二十多分钟。
“还是进去吧!”她心想,她不来,谁来呢?母亲走进了派出所,执勤的公安人员查阅了一叠厚厚的档案,万幸的是犯的事不大,又是未成年人,又拘留了几个小时,便让母亲领着他走,途中执勤公安轻声对母亲说:“以后好好管着,别在让他犯傻了!”母亲微微点头表示感谢。回去的路上两母子并排的走着,母亲已经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双方都已经不愿意开口,回到家后,他倒头就睡,母亲则在屋外定了许久的神才回到屋去。
五
时间在街头来往的人群中穿梭着,在人造的高楼大厦间盘旋着,在过往的车辆,在树丛中,鸟兽虫鱼中,在世间万物的身旁擦过,十多年的岁月就像是风沙吹进眼眸的一瞬间,当你打开湿润的眼睛去寻找刚才错过的任何事物的时候,告诉你,已经来不及了,那是过去,现在就是现在,未来能变现在,现在不能回到过去了。
兴许就是这么点点滴滴的生活累计,加之记忆深处碎片的重组愈合,才能回首起那些多少为你明亮闪耀的日子,当然这也包括那些抑郁黑暗的黑色星期五。
如今年过半百的母亲仍然为了儿子们的事情愁着。
母亲现在已经搬离那座令她摆头伤神的城市,来到一座属于自己归属地的城市,汽车从车站出发的那天下午,我看到母亲作出了一些对这片土地眷恋的举动,她才迟迟不肯上车,司机在座位上开始发火和乘客们的挠骚声传入她耳际时,她才无奈的攀上汽车,两眼一直回看那处蹲坐叫喊卖过十多年肉的市场,那座过去住过多年差不多接近生根的大月坡山,那条静谧流淌进母亲心里的酉水河,那一片用钢筋水泥堆砌起来的各种砖房,和那一条属于她自以为独有的小巷,而她却没有给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丝留念。
到新的地方,新的开始,母亲得从新面对一切再次从头开始。
母亲花了大量的时间打听孙女所读学校的情况,每天不仅是陪送孙女上下学来回的两里路程,还包括她所要寻找的、走过的每一处,最后唯一仅剩下的生存方法,就是她要把剩下的所有甚至找了亲戚借的钱,都投进一个小生活超市的深井里,父亲由于身体的原因,不得不迁就母亲的安排。
生意并不大好,母亲并不如愿,可除此之外并无他法,没事儿的时候我还刻意在门前数了数每日来往的车辆的平均数,比乡镇的主干道上的车辆还要少,过路的行人就更别说了,这样的日子也只能是扛着熬着。
母亲还是一脸的愁,愁自己的店子怎么开好,愁孙女的成绩怎么搞好,愁大儿的生意怎么做好,愁小儿的工作怎么做好,愁……
儿子们读书不扎实,母亲愁,儿子们找不到工作,母亲也愁,儿子们找不到媳妇儿,母亲愁,儿子们买不起房,母亲愁。
我们并不是没有拿准备好的条子去说服母亲,母亲只是一脸唯我独对的样子,这么多年的愁,迫使她变得自主坚定,任何的意见并不见得采纳应用,只能当成是随便的聊天罢了。
读得冰心的一首写给母亲的诗,十分有感悟,分享与众:
写给母亲的诗
冰心
母亲,好久以来
就想为你写一首诗
但写了好多次
还是没有写好
母亲,为你写的这首诗
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头
不知道该怎样结尾
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就像儿时面对你严厉的巴掌
我不知道是该勇敢接受
还是该选择逃避
母亲,今夜我又想起了你
我决定还是要为你写一首诗
哪怕写得不好
哪怕远在老家的你
永远也读不到……
母亲,倘若你梦中看见一只很小的白船儿,
不要惊讶他无端入梦。
这是你至爱的女儿含著泪叠的,
万水千山,求他载著她的爱和悲哀归去。
母亲的诗就像这样简简单单,对母亲的爱却万般难开口,其实写得好也好,写不好也罢,对母亲的那种泪水叠起的小白船,可知有多深厚。
“养儿养到八十岁”这是村里老人们常说的古话。母亲一直相信这句话,许是她心里对儿子们的所有都需清楚的把握和预测,已经把这种习惯钻进了心里,那种看似不在乎的表情里隐藏的巨大的爱,只有我们之间才能明白。
母亲的种种生怕,都是有了我们后才开始的,我们才是令母亲愁绪满肚的罪人,选择的权利在我们的手中是没有的,我们只能殷切期盼母亲能够忘掉愁绪,阳光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