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是一种极为普通、极为常见的敲打乐器。两根木棍,一粗一细,拿在手里,粗的上下,细的横击,两两相交,就会发出“梆梆梆,梆梆梆”的声音。说是乐器,我觉得其实更像玩具。但艺术与生活,娱乐与玩耍,谁又能够分得那么清楚呢。
记得小时候,父母下地干活,回来的很晚。我们小孩子在家,熬不上去,奶奶总是想法设法地哄着我们。奶奶没有文化,法子也不会太多,她就老是给我们讲讲笑话或猜猜谜语。其中有一个谜语,我至今还记得很清。谜面是“四根棍,顶箱子;客来了,敲梆子。”
当时,我由于想着父母,有些心不在焉,听到奶奶叫我猜,便不假思索地回答:“要饭的。”奶奶笑笑,回问我道:“你见过哪个要饭的长着四条腿呀!”我一听,奶奶说的还真是的。我脸一红,就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不大一会儿,还真让我给猜对了,谜底就是一条会叫的“狗”。
现在想想,还真有意思。“狗”这东西,认熟不认生。见了熟人,又是点头,又是哈腰,摇摇尾巴,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见了生人,便凶相毕露,猛扑过去,“汪汪汪,汪汪汪”地大叫起来。这狗的叫声清脆响亮,节奏鲜明。“汪汪汪”与“梆梆梆”,又不是人在说话,谁哪分得太清。你别说,还倒真的有些相像。
邻居五婶,说话幽默,爱开个玩笑。有时,她和晚辈的年轻人说话,也是不大不小的,很随便。那些年轻人和她骂玩常常吃亏,有时便想着打她的俏皮儿。五婶很聪明,她很快会听出来话音。如果是比她晚一辈的,她便会骂“妈的个老梆子”;如果是比她晚两辈的,她会说“奶奶的老梆子”。
初开始,我们也都不知道五婶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后来想想,这“梆子”是狗的叫声,那“妈妈的老梆子”不就是在说“你妈妈那条老狗”吗?“奶奶的老梆子”不就是“你奶奶那条老狗”吗?那些想赚她便宜的对方不就成了“狗娃子”或“狗孙子”了吗?
但无论怎样骂,五婶都会掌握个分寸,那就是不能乱辈分。现在想想,这看似简练而诙谐的语言中,就包含了戏谑、嘲讽、夸赞和挑逗的意味,多多少少还有些自豪得意的神情。生活中的语言,真是既含蓄丰富而又意味深长呀!
要说真正的“梆子”,在我们当时的乡下老家,见得最多的还是游乡换油的“香油梆子”。这种梆子和通常的简易梆子不同。那根粗棍变成了“丁”字型,上面的一截横木大多为梨木或檀木做成,中间已经镂空,粗棍儿变作了木把。细棍儿敲打的时候,上下直接敲击空木。那“梆梆梆”“梆梆梆”的声音,空灵而悠远,至今想来还非常地诱人。
遥想当年,每当人们中午收工回来,艳阳高照,炊烟袅袅,小巷的深处便会传来“梆梆梆,梆梆梆”的香油梆子声。一听到这熟悉而亲切的声音,人们立马就会知道是前村的老刘换油来了。老刘乡里乡亲的,经常见面,都非常熟悉,梆声未落,已经有妇女掂着芝麻,拿着油瓶,走出了院门。
更有做饭早的,饭刚盛到碗里,听到梆子声,便端起饭碗,夺门而出。老远看到老刘,就大声地喊上了:“老刘师傅,梆子声怪响,传遍了老街,油到底咋样啊!”老刘总是笑笑说:“咋样不咋样,尝尝不就知道了。”
那端着饭碗的人紧走几步,来到老刘跟前,把个热碗就直接伸了过去。老刘刚扎好车,一手放下油梆子,一手操起油沥子,在那人碗上一晃,几个晶莹透亮的油珠子便倏倏而下。萝卜丝或黑菜叶面条,顿时喷香。那人碗还未送到嘴边,就又朗声高喊:“小磨油真香,快来换呀!”早有人站在了他的身后,大家一哄而笑。
这时,妇女手中的芝麻,已经倒入了老刘的竹筛子里。老刘正忙,那“油梆子”就插在前边的车把上。转眼间,那些顽皮的孩子就已经拿在了手上,“梆梆梆”“梆梆梆”地敲了起来。那清脆而富有节奏感的声音传遍了村庄的上空,幽幽的香味在小巷的一家一户之间弥漫。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豫剧《朝阳沟》正在盛行。大队临时组织了一班人,成立了一个文艺宣传队,每天都在学校前面的大队部排练。我们的教室正对着大队部。每到自习的时候,都能听到拴保娘、银环妈和二婶子的那段唱。“亲家母,你坐下,咱们坐下拉一拉。”“老嫂子,你到俺家,尝尝俺山沟里大西瓜。”
特别是那句“当个啥,当个啥……当个农业科学家。”小弦子吱吱扭扭,吱吱扭扭的一直在拉,听不甚清。倒是那梆子打得像快板似的,“梆那个梆”“梆那个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格外地响亮,起落分明,掷地有声。以至于时间过去很久了,在我的脑海里还一直回荡着“梆、梆、梆”“帮那个梆”的梆子声。
在乡下农村,死了老年人,一般为寿终正寝。老人们卧病不起,时间长了,享尽了天年,驾鹤西去。老人不在阳间受罪,孩子们也不再赔罪了,说是丧事,其实也是喜事。我们那里通常都叫这种事为“喜丧”或“红白事”。遇到这种情况,兄弟们又多,请鼓乐,大多请两班甚至三班。“鼓乐”我们这里又叫“响器班子”。
人们常说:“忙得跟吹响器的一样。”这句话,我想并不是说人死得多,而是那个时候,乡下的“响器班子”确实很少。从前不像现在,人们还传统地认为,吹响器的是伺候人的职业,属于“下九流”。不讲“流”“不流”的,不过“吹响器”是一门技术活,也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干好的。据我所知,在我们当地,比较有名的“响器班子”就只有两家:一家是沙河南的胡瞎子,一家是城里的赵梢。具体是哪个“shao”字,我至今也搞不清。
印象中,那时的胡瞎子已经有五十开外了,身体发福,两眼眯缝着。他不但会吹各种笛子,而且同一种笛子,又能吹出不同的花样。更为奇妙的是,他能用鼻子吹奏流行歌曲。再加上各种表演,让人喜不自胜,忍俊不禁。那时的赵梢年龄更大,一般场合他就很少出场。即便是出场,也只是敲敲梆子。据说,当年两者多次对碰比较,胡瞎子常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在忙的时候,无论是赵梢还是胡瞎子的班底都要“破班子”,一分两班甚至是多班。但一班至少要有三人:一个“扛大笛的”(吹喇叭的),一个捧笙的,另一个就是敲梆子的。当时我就有些疑惑,“扛大笛的”是主角,捧笙的是副角,自然都少不了。那这梆子音色单纯,打法又毫无技术可言,在表演中不应该就是可有可无的吗?可怎么三种乐器之中,梆子就必具其一呢?这其间的道理又是为何呢?
后经了解,我方才懂得,原来这梆子是音乐的灵魂。无论是音乐的领起和操纵,还是协调与收束,都由梆子统辖。至今生活中,我们还有一俗语,那就是无论办什么事,有经验的都会说,听听“梆声”或听听“梆音”,这便是很好的明证。梆声是曲子的底蕴,也是曲子的节奏。我们常说“锣鼓家伙”要打到一起,才能唱好一台戏。不用多想,这敲打锣鼓的“家伙”,不就是一根梆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