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爱恋，奈何桥边

桂花开了，浅浅淡淡的香薷溢满了整个院子，她安静的躺在摇椅里望着秋风扫过沙沙作响的梧桐树摇啊摇，阳光氤氲在她身边，似是散落了一地的静谧。这是我生病后每天的必修课，坐在墙角的软垫上靠在落地窗前，看她笑看她哀伤听她讲那久远的故事……　　她八岁的时候就来到这个家了，土砌的围墙木橼夹杂着茅草覆盖的屋顶，她站在栅栏门外瑟瑟发抖，蜷缩起冻得发白的脚骨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是不敢说！她知道自己被卖到这里了，在随她而来的那男人背起两袋麦子转身离开后，她的眼泪到底是缓缓地流下来，无声无息。　　她侧着头瞪着角落里砌的麦子，倔强的咬着下唇直到鲜红的血流下来和着眼泪打湿胸前的补丁，眼前瘦瘦高高面色惨白却也精神气十足的男人低下头用大掌帮她摩挲了一把脸：“去吃饭吧，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说完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转身回了屋。　　天色渐暗的时候她抬脚走了进去，一个漆黑的小桌子，一碗米粥，一个玉米面馒头，她说她来不及坐下端起冰凉的粥一口喝完，一口一口地咬着馒头，男人开口说：“这是丫儿，八个月，她妈妈死了，以后她就是你的女儿，照顾好她，每天都有饭吃。”她呆呆地站在那里，随即裂开满是血痂的唇笑了，白白的牙齿闪着光如同噙在眼里的泪花。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天，春夏秋冬地走过了好几番，丫儿慢慢长到了似她初来时那般模样，红绳扎起的两条小辫随着身体的跳跃摆在秋后的落日里，煞是好看。　　那一日的夜里，年长的婆婆挪着小小的脚丫迈进门槛：“叶儿，树生身体不好，你要照顾好她，村里人都笑话了，进门那么久，肚子怎么没个反应，连个儿子都添不下，做媳妇就要知道做媳妇的职责。”婆婆缓身走了，她愣愣地蹲在灶台前，是要生孩子么？　　男人回来的时候她还是那样蹲着，替上来做工换的红薯，那是她最爱吃的。她说：“我给你生个儿子吧。”男人还来不及出口的笑声生生被一声紧过一声的咳嗽掩盖了过去，她忙起身倒水，轻拍着男人的背听见“嗯”后顿了下来，低着头搓着手不知所措。　　那一夜漫长而缠绵，她不曾知道竟是疼的，比寒冬腊月走在崎岖的路上冻伤了脚趾还要疼，比例假来时纠起的神经还要疼...　　男人抱着她轻轻地说：“媳妇。”　　她想她是终于有个家了，那个烧好桔梗水帮她泡冻伤的脚趾的男人，在她来例假肚子疼打滚时跑去主家讨红糖水的男人。　　她说那个时候她泪流满面，她说那就是你爷爷了。　　纵然现在，她依然满眸溢笑却也泪流满面。　　后来，丫儿成了姐姐，有了妹妹，满院子跑的时候总要磕碰到她晒好麦子，怒的时候她也拿起笤帚追过。　　男人在屋门种了梧桐树，他说：梧桐是好木，栽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　　二十九岁的时候，她有了儿子，男人高兴地站在梧桐树下，剧烈的咳嗽憋得满脸红光，结结巴巴的喊着：“叶儿，你就是咱家的梧桐。”　　她说她高兴地哭着，哭到睡着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在那个落后的小村庄里，她和她在别人眼里病歪歪的男人也算扬眉吐气了，那一年男人四十七。　　儿子满月的时候，男人到底是扛不住了，咳嗽出的鲜血一口接一口，她哭着让男人等等她，她说她陪着走，男人抱她在怀里：“照顾好孩子们，你要活到一百岁，咱们家总有成龙成凤的，别急，我不走，奈何桥边我等你……”　　依旧是秋风瑟瑟的清早，村庄里的静谧被突兀的唢呐声划破，她满身白衣肃穆，托付了最小的儿子给村里的老婆婆，空旷的墓地里她跳了进去，就那么抱着冰凉入心的棺木，流不出一滴泪发不出一声哀戚，续着花白胡子的长者吹唢呐声声凄厉。她爬出来，头也不回地朝村庄走去，就像某一天种完庄稼回村，徒留身后阵阵哀嚎……她背着小儿子拿起男人的工具，做男人没做完的工。　　大丫回来说让二丫别上学了，她冷冷地背过身烧水做饭：“你爹说你们总会成龙成凤。”　　她第一次晕倒的时候刚送完小儿子去私塾，私塾的老先生端给她一碗热水，说男人是好人，可惜命短，好在有她替他活着。　　她说她哭了一天一夜，一边哭一遍割完全部的麦子，天亮的时候她去男人坟前烧了点储冬的纸钱：“奈何桥边你等着，等着我陪你。”许是男人在的时候都没说过这么情意的话吧，红霞染了大半的脸颊。　　日子一天天过着，梧桐树很快就长成了苍天大树，她还是那么看似瘦瘦弱弱，眼神里的刚毅却与男人如出一辙。　　蝉鸣的夜晚总有光棍汉在屋外叫嚣，二丫和小儿子扯着嗓子喊流氓！光棍汉一怒之下砍伤了那稍小的梧桐树，她拿起铁锹跑着骂着作势要打的样子吓坏了孩子们，如她般温柔到底也是会怒的。　　谣言四起的时候主家停了他的工，她拿着工具就那么站在主家门口，一句话也不说，直到主家的大太太第二早出来允了她的活，她满眼含笑的瘫坐在地上。　　后来，二丫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满村飘红，她牵着借来的毛驴拉车十里相送，呵呵地笑着，拉着二丫绕到男人的坟前，烧了二丫描在白纸上的录取通知书，抿了口酒盏里的二锅头，淡淡开口：“二丫出息了，你别急，就坐那等着。”　　小儿子要去当兵了，她也做不了木匠的活了，过多的操劳让她早早地生出满鬓白发，她依然一个人种着庄稼，接些零散的活，缝补衣服，修个小木件，谁家忙了去看个娃做个饭扯个挂面，有报酬也做没报酬也做，永远都是那么淡然的模样。　　大丫在城里上班，寒暑假送来了最小的孩子，孩子奶奶的叫着，她笑的合不拢嘴，蒸着红薯糕，煮着玉米，熬着小米粥，乐呵呵的。　　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她晕倒在磨面机子边，孩子惊恐的声音叫起来，村里人送她去了县城的医院，没什么大问题，大丫因着担心坚决不让她回去。她执拗地像个小孩子，不吃不喝，她说她要回去，她说她不在村里你爸孤单。大丫哭着叫来了施工队，整修了房间，装了全村第一台电视，大丫跟村里的老人们说没事都去陪我妈看电视，她一个人我不放心，带去了好多吃的，大丫第一次叫她妈，不是姐姐妈。　　那一年二丫留在京城有了很好的工作，小儿子转业回家，大丫和小儿子带着她去天安门前合照，她怯怯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花边黑白照，那是男人的遗像，她说我带着你来了。那是他们第一张全家福，除了满眼含笑的她大家眼里满溢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