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喧闹了一天的校园寂静下来,伴随着浓重的夜色,师生们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校园东北角的那间小屋,房门掩闭,灯光微弱,忧伤的琴声从狭小的木窗棂里挤淌岀来,飘荡在广袤的夜色里。
密布的阴云,遮住了原本皎洁的月光,秋风萧瑟,寒气袭人。二年级二班的朱士臣、吕百信、胡德礼三位同学,静静地伫立房门旁。二胡在倾诉着阿炳的《二泉映月》。他们随着琴声和阿炳一同走进了那个苦难的年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一曲终了,万籁俱寂。朱士臣身子摇晃了一下,“咚”的一声依靠在门框上,动静虽然不大,却还是惊动了琴师。
一个低沉哽咽的声音:是朱士臣同学吧?进来吧。
朱士臣他们三位同学,静静地走进屋里。房间虽小,却显得空旷:一张单人床,一张旧课桌,桌上一盏玻璃罩子灯,灯火在铮亮的玻璃罩里跳动。课桌前有一条长条凳。这就是范楼中学音乐教师刘士俊的寝室和全部家当。
刘老师是运河师范五八届的毕业生。三年前,黄河故道上建立了范楼初级中学。刘士俊老师被分配到这里任音乐教师。刘老师人长得帅气,吹拉弹唱,才华横溢。特别是他的二胡,演奏的出神入化。今晚刘老师的《二泉映月》拉得太投入了,琴声倾诉着阿炳心中的无奈和悲伤。朱士臣低声对身边的两位同学说:刘老师这次回家,一定是摊上不顺心的事了。
朱士臣十分崇拜刘士俊老师,他不光羡慕刘老师的才学,更是喜欢刘老师这个人。他甚至觉得刘老师就是自己的大哥哥,似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之感。只要和刘老师在一起,就会感到幸福和快乐。刘老师用二胡演奏豫剧“铡美案”老包和皇姑对唱,又模仿锣鼓家伙“哐釵、哐釵”的打击声,把他听得如痴如醉,忘却了自我。他从瞎表大爷家借来的破二胡,连弦都没定准,用弓子在弦身中间拉锯般“吱嘎吱嘎”地锉起来。引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能豆子曹大明在黑板上画了个朱世臣拉弦子的漫画,一旁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朱世臣拉玄子——上不沾天下不沾地(把弦错写为玄了)!曹大明的讽刺挖苦,丝毫没动摇朱世臣学弦子的决心,他和吕百信、胡德礼成了刘老师的铁杆粉丝。
三人缓慢地走到课桌前,眼里噙着泪水,默默地看着老师。
刘老师坐在床沿上,雕像似地把着二胡。寝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灯火在玻璃罩内无声地跳动。
刘老师,您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吗?说出来,也许……我们几个可以……为您分担一点点。
终于朱世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说到最后的几个字,音量小的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刘老师将弦弓慢慢地别到弦柱上,轻轻地将二胡放在课桌上,慢慢地摘下近视眼镜,在床头拿起一块手帕,擦拭着镜片。他那瘦削的脸上,挂着两行泪痕……
同学们,坐下吧。
刘老师,您遇上什么难事了吧?
刘老师摇了摇头,轻轻地说:也没有……什么事……
朱士臣看着痛苦的老师,小大人似的开导说:
可是……可是,把您心中的苦楚说出来,也许您的心里会好受一点。
唉!你们几个真是懂事的好孩子,放心吧,老师没有事了,我刚才是被那曲《二泉映月》打动了,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罢了。
老师一定有事情瞒着我们,您平时教育我们要诚实做人,大家要互相帮助,攻坚克难。我看到您的脸上的泪痕,一定遇上大难事了,说给我们听听吧?
是呀,刘老师,给我们说说吧。吕百信和胡德礼眼巴巴地央求说。
刘老师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看了看三个可爱的小同学:好吧,就说给你们听听也无妨的。
昨天我领了工资,趁星期天的时间,今天一大早骑自行车赶了八十多里路,回到河东老家去。我有两个孩子,大女儿三岁,小儿子八个月,大家也都知道,自六零年至今,连续三年,年年受灾,今年又遇上洪水,地里没有收成,小孩娘没有奶水喂孩子,每月开资,我就赶快送回家,让她娘们买点面粉给小儿子打布袋子(用面调成稀糊状,用舀饭的勺子在锅底下的火里炖熟,然后用手指头一点点的抹到婴儿嘴里),地瓜干贴补贴补孩子。我父亲不在了,我妹妹今年考上了徐州医学院。每月生活费是十元。
我每个月的工资是三十二块钱,我在这里每月伙食费十二元,这次我把二十元钱带回家,小孩娘说,孩子一天天长大了,以前每月给的十块钱,马马虎虎能对付个大半饱,现在连半饱都没有了,整天饿的哇哇哭,一月至少要十五块钱。小孩娘硬从我口袋里掏走了十五元钱,我把剩下的五元钱到堂屋里交给母亲,让母亲转交给下午来拿钱的妹妹。
母亲接过这五元钱,攥在手心里:就这五块?
嗯。
那哪能中?一个月的生活费咋能够?
娘,我真的没有钱了。
没有不中!难道你想让你妹妹在学校里饿死?
娘,我真的没有钱了,这个月你老想想办法吧。
我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别走,你这个不孝顺的东西,我要是有一星法子还会难为你?
母亲骂着随后向我追来,我撒腿就跑,母亲跑着追我:你这个不孝的东西……
我在前边跑,娘在后边追。我回头看了看,已经落了娘十几步远了,娘瘦弱的身体累的气喘吁吁。我停住了脚步,低着头慢慢的向娘走去,走到娘的跟前,我蹲到地上,低着头:
娘!你狠狠地打我一顿吧,消消气,你儿太无用了。
娘站在我跟前,高高地举起巴掌。
突然,娘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流着眼泪说:儿啊!你从小到大,娘都没舍得动过你一指头,你爹不在了,娘怎么舍得打你呢。现在咱全家五六口人都吃你自己,你妹妹上大学,我想那是个填不满的坑,这才是刚开了个头,今后就是连你的骨头都砸上,也供不起,孙子孙女是咱刘家的香火,儿子,咱顾人当紧哪!依娘看,你妹妹的这个大学也别上了。等你妹妹回来,我劝劝她,让她把大学退了……我知道,这样对你妹妹不公平,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
我抬起头来,望着母亲流泪的双眼,一狠劲把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憋了回去,伸手替母亲擦去脸上的泪花:娘,妹妹考上大学不容易,再难也不能让妹妹退学,困难是暂时的,我爹说过,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请娘相信儿子,你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一定会挺起腰杆挑起这个大梁的……
煤油灯昏暗的焰火在无力地闪动,小小的斗室又恢复了惨人的宁静。
朱士臣低垂着眼帘,使劲用牙齿咬住下嘴唇,拉着两位同学退岀了小屋,消失在茫茫的夜海中。
天上的乌云渐渐的散去,东方露出黎明前的色彩,小屋里传出刘老师微微的鼾声。
寝室那扇虚掩着的小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朱世臣三个小同学走到小课桌前,把同学们凑集来的五元一毛两毛的纸币,放在小课桌上,悄悄地退出了刘老师的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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