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到这个感知的时候,还没上小学,由于外公家在城市,智障的母亲总会在冬天里被接回去住。城里都有暖气,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子在外面包裹得多严实,到了屋里都要迅速地脱下棉衣,以免出汗后感冒。
寒假时,我一般都是在外公家度过的。父亲有时候独自守在乡下,有时候和母亲一起。那时候母亲的病还不算太严重,父亲弄了个小炉子,烧木柴取暖。
我慢慢长大的时候,为了维持生计,父亲开始到工地上搬沙子运水泥,外公和外婆来乡下照顾着母亲和我,冬天时,父亲收了工,外公和外婆便回城了。
大概五点多时,父亲起炕了,他用一层玉米叶,加一层木柴,最后再压上些煤块,点着炉子,屋子便暖和起来了,我爬起来穿好衣服,到外屋从暖壶里倒水,洗脸,吃饭,赶紧去上学。母亲还在睡,红红的炉火映着她的脸,都烤出了汗。
那天三婶来的时候,我正在熟睡,因为不用上学,父亲也没有叫我起炕。我耳尖地听到她细细的哭声,便爬了起来,喊,三婶。她应声便进来了,到了屋里烤着火,又抽咽起来。我不明所以,想问,看父亲冲我使眼色,那意思是不让问。
三婶烤了会儿火,父亲拿了两只水桶递给她,不一会儿,我家外面的那口水井便传出了水流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父亲回屋来,冻手冻脚在炉子前面蹲着烤火,我问,爸,三婶这天怎么还来打水?三叔呢?
父亲叹了口气,你三婶命苦。三叔和你老奶都不稀罕她。
那时候,我不懂得,一个男人稀罕不稀罕一个女人在婚姻里有多重要。但三婶,确实是不得稀罕的。她受的苦太多了,以至于后来她的幸福让人感觉刺眼。
三婶个子矮,有严重的罗圈腿,但干活相当麻利,家里和田里的活计都是她一个人抓,三叔每天喝酒,喝到蒙蒙醉时便打三婶,没有任何理由,就是往死里打。两个孩子害怕他的淫威也不怎么敢帮三婶,于是,她的身上脸上便总是带着伤。
老奶对这个儿媳妇也是不满意的,况且她心底里还留着过去的老思想,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三婶来她这哭诉时,老奶往往会呵斥她,让她安生点儿。那时,我和老奶没有过多的交流,她的一些事情都是父亲或是外婆说给我的,我的印象里老奶是个非常刁的老太太,不是什么好人。
三婶先生的是一个女儿,比我大三四岁的样子,我一直叫她冰姐。在她开始上学时就跟着奶奶住,一直到她结婚。而我智障的母亲自嫁入家门时就只认得老奶这一个不算亲戚的亲戚,每天她都要不只一趟地去老奶家,逢年节时,父亲会给老奶带些东西来表示谢意,有时候外公和外婆也会从城里给老奶带东西,母亲便把她那当成了一个落脚地了。
我真正跟老奶熟识起来时,已经上初中了。冰姐已经出嫁,老爷也已经逝去,母亲的病情突然加重,开始胡言乱语,说的话让我这个懂得了羞耻的姑娘非常的委屈,恨不得死了好,老奶突然出现在我家里,对父亲说,让菊子给我作伴去吧,她冰姐走了,我一个人住也挺冷清的。父亲欣然同意,从此我便和老奶结下了缘。
父亲自小丧母,与母亲结婚的前半月又送走了祖父,因此我童年里是没有关于爷爷奶奶的印象的,更不知道所谓的祖孙情。我知道我陪伴老奶是一种不得已的避难行为,很感激她老人家能够收留我。
老奶对我的好是实打实的,村人们不解,我怎么就对了这个老刁太太的味儿了呢?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老奶确实对我特别好,比她的亲孙女冰姐还要好。
初中的时候我上学早,冬天时老奶总会悄悄地爬起来为我煮上一锅热腾腾的方便面,她说,反正她也睡不着,让我吃了热面后上学肚子不空。
老奶做东西极为精致,若是包饺子,那皮会做出一个小碗样,包好后的饺子个顶个儿的像小元宝,她会特意地给我留着让我吃。
逢年节时,老奶的儿女和孙辈们来吃团圆饭时,老奶也不会忘了我,她会让人来我家找我,因为这个,我和她的外孙女关系便变得特别好,在大学毕业后还会有联系。
母亲的病情自我初中时起变得非常的严重,原本还算温和的她脾气发生了特别明显的变化,她不发脾气时我便在家里住,当她发脾气时我便到老奶家住,这成了我的一个惯例。外公外婆年龄也大了,乡下便不怎么来,只留下父亲与母亲日夜周旋着
高中毕业那年,老奶已经显出了老态,她握着我的手说,菊子终于有出息了,以后在城里有了工作还能记得老奶吗?我说,当然记得,我会记得经常回来看您的。老奶便咧嘴笑,好丫头,还有点儿良心。
大专毕业以后,我在城里找了一份撑不着也饿不死的工作,也没有什么节假日,勉强请一天假回去看望母亲时,母亲便会很高兴,趁着我和父亲说话的功夫儿,母亲便自动地到老奶家报道说菊子回来了,老奶便锁好门和她一起回来,对我嘘寒问暖。老奶走后,父亲便会和我唠叨她的一些事情,我听着听着又到了返城的时间了,有时候给她带的东西便让父亲给捎了。
工作以后,想抽出时间做点啥就不那么容易了,老奶年龄大了,她的儿女们开始从四面八方归来,母亲再发病时,我也只能呆在家里,不会再有机会去老奶家,来去匆匆的生活,和老奶的亲情便只有在春节时补上了。初一拜年时,老奶还是会说那句话,菊子,以后会记得老奶吗?我说,记得,不会忘了,我就这么一个老奶呀。老奶的女儿们便说,老太太不放心你呢,还说让我们给你相看个好人家嫁了呢。老奶便说,菊子的妈妈有病,你们当姑姑的当然得给长正眼睛了,免得菊子给人欺负了去。大家便笑了,弄得我脸直发烧。
去年年初时,外公病重,我在家刚过初二就回了城里帮忙照顾,老奶那身子骨还挺好,我便没有去看望她,谁知道,过了些日子,父亲给我电话说老奶咳血了,差不点一盆,给送急救中心去了。我一下子蒙了。得到确切病情时,更加的感到无力老奶得的是肺癌。
没有钱治疗,老奶开始了活一天是一天的日子,又由于年龄大,又发作了老年痴呆,见人不识,屎尿不禁,我照顾外公不暇,便只能让父亲多去看望她了。据父亲说,老奶的屋子已经臭味熏人,三叔他也只是给她做好饭,至于吃不吃也是不怎么管的了。父亲在电话里叹息说,你老奶刚强了一辈子,老了是遭罪了我也只能无奈地叹息,我们不是亲生的骨肉,又能对她的处境有什么帮助呢?
关键词: 我和老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