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老宅后约一公里处,有一条不足百米宽,呈东西向绵延了不知多少公里的石灰岩地带。因了大自然的侵蚀,自身与水的反应和流失后,造成了该区域与红壤区的地理风貌格格不入:有冬暖夏凉,深不见底和蝙蝠频飞的溶洞;有犬牙交错、一柱擎天的石笋石桩;有似人猿如野兽犹鱼类像植物的各种形态;有……
在我六、七岁的记忆中,于该石灰岩地形最高的一座山峰上,曾有一棵数人合围,约二十米高,繁枝密匝,遮蔽了亩余天空的原始古枫。在它的周遭,是矮了很多的各种树木,虽然它们远不如那棵古枫般高大粗壮,却也是森林中的佼佼者,层层叠叠,加之各种碗口粗的古藤网络其上,既使在艳阳高照的晴天,林中鲜见阳光,幽暗如黄昏。
其时,一条简易公路已沿岗穷岭、转弯抹角地直抵我们家门前的供销社――终点站。公路沿途的大片森林均遭砍伐,为何该棵古枫及其周边约十余亩的森林得以留存?
因为,除了有与古枫相关的极其恐怖、神秘、诡异的“红毛鬼”的传说外;在古枫西南侧面向我们家的方向,有一冢规模宏大、阴森摄魂的生祭孔(一种较高规格的坟墓);在其东南侧的一个小山包上,还星罗棋布地埋葬着大片明清时期的坟地,那宽窄高矮不一的令尺碑,像鬼打旗似地东倒西歪着。当时的公路设计者,认为古枫周边的阴气太重,生怕“鬼神”对自己及家人不利,便托辞是为家乡的黎民百姓着想,于是敬而绕之。
每当家乡有凶宅闹鬼,某人身体莫名不适,谁家小孩“失魂”等怪象,在请巫师们驱魔缉鬼等作法时,总说有一修行了得的红毛鬼在故乡一域作祟。结果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便说那红毛鬼最终逃进了那棵古枫树里。古枫犹如窝藏了重大犯罪分子的嫌疑人,总会受到家乡人的关注和怪罪。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巫师们走近那棵古枫的身边,敲锣打鼓、燃纸焚香、画符念咒地施展各种法术。其中最后的一个环节,是在惊天动地的鞭炮声中,在古枫的身上钉进几根拇指粗五六寸长的耙齿,旨在将“红毛鬼”定身于古枫的躯体中。
现在我们家的地基,原是一个浑圆敦厚的山包。几棵油茶与桐子树,稀疏错落地歪斜着身子,似在垂涎地面上马绊茎的缠绵多情与绿草如茵。其实,无论这几棵其貌不扬的树,还是那一片耳鬓厮磨的马绊茎,都是我们儿时快乐的天堂。
尤其是秋天,田地里没有了庄稼,被放养的伙伴们,如同被我们随意驱赶在金盆岗的牛羊。每当晨露还在草尖上余梦不醒,我们就开始在这片乐土上汇合:或蹲在湿漉漉的马绊茎上,神道道地讲述从大人那里听到的有关古枫与“红毛鬼”的八卦;或等露水干了,在长满马绊茎的土包上,将两只脚盘在后脑勺后翻滚,看谁的速度最快;或叁叁两两地爬上较高的桐子树,让某一个人去捉拿,彼此有如猴子般跳跃、穿梭;或在刚柔相济的油茶树上肆意晃荡,还个个伸长着脖子破锣似地喊,“摇个儿摇摇飞尧,飞尧屙泡尿,冲起老天高……”飞尧是家乡的一个口水鼻涕不断,说话结巴模糊,神情痴呆不敏的憨头;我常常忌讳着别人把飞尧的名字,改换成让我恼火的“松涛”二字,甚至觉得我这个名字没有取好,宛如我也是如飞尧一样的成色。
每当天黑下来了,大伙才极不情愿地去金盆岗找自家的牛羊。
金盆岗相去那棵古枫不足百米,地势空阔、阳光充足、土壤肥沃。相传,在其中的大塔里,曾有六代同居,五重大堂的大户人家。平日里鸣锣开餐,仅在两百余米挑水的家丁,就有两三人之多。古人为何钟情于此呢?因为有风水先生说,该地是一个“金盆洗脸”的风水宝地。
记得在文革末期,大规模地挖坟造田、垦地时,从金盆岗挖出的古坟无数,旱碾、榨房、碓马、火坑岩等石材,依然完好无损。
在此需要我说明的是,唯一通向山外的那条公路,在古枫与金盆岗的那一段,就像一个大大的“S”形。在这个“字母”的上半包围的位置,就是那棵古枫,那片森林及那块坟地的所在地,而居下半包围的部分,自然是“金盆洗脸“的福地了。
每当我们要收回牛羊时,自然不敢越金盆岗半步。大伙只敢站在该“字母”的底端,向着那棵古枫的方向吆喝、呼唤。伴随着从生祭孔传出的古怪的回声,牛儿羊儿自然会警惕地竖着耳朵,嘚嘚嘚地回到我们身边。
某个氤氲着雨意的深秋,夜幕渐渐地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那一缕缕的雾纱,不断地在山腰、褶湾、森林中滋生和飘浮。当我们兄弟俩及众伙伴八九人,在金盆岗南端的公路上,犹如往常一样叫唤牲畜时,发现各家的牛羊像着了魔似的,争先恐后、神色慌张地扬蹄飞跑。
“鬼,红毛鬼!”就在伙伴们慌恐疑虑之际,突然,平子惊恐地向着古枫的方向喊了起来。
众伙伴们惊悚地放眼望去,只见古枫下笼罩着的薄薄的清纱,在墓色中徐徐游荡和聚散,丝丝缕缕,似妖气孽障。透过烟笼的深处,似怪影晃动,影影绰绰,若隐若现,令人浮想联翩。
“真的有红毛鬼,我也看见了。”就在大伙驻足、凝神、搜寻之际,不知是谁又惊呼了一声。
就这样,在高度的紧张、疑惑、互骇中,顿时众伙伴们阵脚大乱,哭喊不断、做鸟兽散。有急促地暴打牛羊并叫骂的,有牛羊的长声短叫哀嚎的,有年幼的弟妹在惊骇中歇斯底里的,有落伍者鬼哭狼啸般求助的……当我们失魂落魄地回到那片长满马绊茎的山包上时,个个面如土色,几近哑然失语。
为了安抚孩子们的心灵,父辈们告诉大家:在古代,有次红毛鬼祸害百姓,乡绅除了请巫师捉鬼拿神,耙钉古枫外,还多了一项火焚土掩的手段:众人拾来很多的干柴,向着那棵古枫点燃了柴堆。据说,火焰熄灭后,古枫下流出了很多橙黄的液体。
“那是红毛鬼的血液,必须就地深埋,否则后患无穷。”打整的巫师煞有介事地说。
在巫师的指导下,众乡亲又挑了数百担泥土,将那古枫下的液体,连同枫树兜深深地掩埋了两米多深,算是将红毛鬼彻底铲除了。从那以后,家乡就再也没有真正地闹过红毛鬼,只是留下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说。
家父还告诉我:“你们看到的红毛鬼,以及许多怪象的牵强,其实只是一个幻觉与心里作用。”
不过,令世人称奇的是,那棵古枫烈火焚烧后,第二年没有发出新枝绿叶,只是孤零零地矗立着,宛如一个不被世人理解,蒙受奇冤,依然坚持真理的伟人。可是,到了第三年的早春,它劫后余生般地苏醒了过来,不仅枯枝发新芽,而且还更加葱茏馥郁,周围的空气中,四处弥漫着芬芳的枫香。有人说古枫的复活,那是它摆脱了红毛鬼附体的缘故,而我要说的是,那场在古枫一侧的烈火,并没有伤其“筋骨”,加之堆积两米多高的土壤疗养,是它复活过来的关键。
在以后的日子里,随着山外对木材的需求增加,随着人们对红毛鬼的淡忘,随着生祭孔的被毁,古枫周围的森林渐渐地被蚕食了。唯有留下那棵高大挺拔的古枫,傲立苍穹,似坚守着某种崇高的信念,更似悉数着流年的故事。
然而,在文革结束的第二年,人民公社在我家乡西河上修建石拱桥时,需要木材搭建拱架,那棵古枫成了首当其冲的被伐者。
那天,新一代的巫师们,又在那棵古枫下,峨冠长服、摇头晃脑、连喊带唱,奏乐击鼓完毕,紧接着是一声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算是开山、祭鬼。
“开斩――”礼毕,主坛巫师一声怪调。
只见四个壮汉手持利斧,在手心吐上一些唾沫儿,在斧把上磨擦了几下后,就开始“叮叮咚咚”地砍将起来。
说来见怪不怪,那四个斧手共砍了两天,也损坏了好几把斧子,终于,那棵古枫才在远观者的惊悚、狐疑中轰然倒下。为啥砍了那么久?原来在古枫的身躯里,在经年中累积了几十根耙齿。
在那手工锯料的年代,四把丈余的断锯断料,尔后,十把等长的平锯同时平开。开工作前,锯手们先搭建了两个很高的木架台,然后才能够得上木料的高度。每把锯子均配上了四个人,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木料,前前后后共锯了七七四十九天。
修建石桥拱架的木料,大多出自那棵古枫;古枫悲壮地去了,也算是死得其所;只是有关它及红毛鬼的传说,依然口碑相传;只是那棵唯一的原始古枫树,在世人的谈资中,留下了“当时的人都是败家子”的惋惜。
那棵古枫被伐数年后,附近的乡亲,在被砍的古枫树兜上打柴时,又劈出了许多的耙齿。仅土上部分前后劈得二十几担柴火,又有挖空心思者,刨开堆积在树兜周围的土层,数十担枫树柴又成了灶中之物。至此,家乡的那棵古枫,算是在地球上彻底消失了……
光阴荏苒,时代更替,古枫的身影,世人终将其忘却。唯有多情的我,聊以写下这篇拙文,以示对它的深切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