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犁地,马架辕,驴戴上安眼磨台转”。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的生活就是这样。牛主要犁地,马架辕拉粪土,驴跟骡子的特点是蒙上安眼(将眼睛遮起来),专门拉磨,磨面。
那时人们生活特别困难,就连山上、塄上的花草也没有生机,蔫不拉塔的,好象几天没有吃饭似的。地里别说长粮食了,就是野草也孤孤零零的,能长大的没有几棵。地里的肥料,就是猪圈里挖出的猪粪和土掺合着,还有农业社里牛马的“攒圈粪”;有些还是拆了房,挖了墙打碎的土,那时人们把它也叫“肥料”。
中学毕业后,正好赶上高中停招。无奈回家务农,按通俗的话讲:“打牛后半节子”。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刚回到村上,每天打打杂。别的大人,套牛犁地,咱拉拉牲口,按个胳头;别的社员,拉驴磨面,咱帮把驴牵到饲养室外等等,按农人的话说,是“打杂剜烟锅”的(打下手,也叫半拉子),每天队上只给记六分工。
第二年,我长成一个半大小伙。队长发令,每天给我八分工。忙罢,让一个贫农代表教我套牛犁地,我也很高兴。队长能看得起我,加之队长又是我门份里的“三爸”。
忙后,没多少天已进入了秋伏。火辣辣的太阳丝亳没有减下它的热度。“秋老虎”正猛,大清早,人都热得只穿个背心。知了在不停地唱着人们听不懂的歌曲,纺线虫也丝丝地欢唱着。秋后的蚂蚱,也不停地凑着热闹,欢乐地叫着。人常说:“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它也趁机发挥着余热,向人们展示它的存在。野地、塄边的花草,在剧烈的阳光下,也耷拉着脑袋,显得毫无生机。
天刚下过雨,人们借雨后的墑情(土地湿润),九头牛,两头马,一头骡子,一字行排在大田地里。三头高脚牲口(人们通常将除过牛以外的马、骡子、驴都叫高脚牲口),它们仰着长长的脖子,向天长长地嘶叫一声。震得牛,都睁大了眼晴。因为它行走快,敏捷,往往放在最前头;让它打前哨,牛迟纯一些,跟在后面,稳拿稳打。人们急着犁地,也就是说让太阳好好晒晒土,再杀一下地下的害虫。
这位贫农代表,是我四爷。四十多岁的他,因长期的大田地劳作,过早的弓下了腰。花白的头发,加之满脸的皱纹,更显得他的沧桑而衰老。胳膊、手腕的青筋,暴得老高。不知是动脉血管,还是神经线,让生人一看,就有点害怕的感觉。上衣布衫和裤子都不同程度打了两个补钉,打眼一看,都有六十多岁了。四爷,他细心地教我。手要鼓上劲,眼晴向前凑。犁把要扶端,深浅要均匀。铧尖要按正,犁细土翻深。他边对我讲解,边吆喝着那头脾性柔顺的牛。
他犁地,我在一旁看着;我犁地,他在一旁指点着。这样来来回回,加之这头善解人意的老黄牛,很听话地拉着犁。它迈着沉重的步伐,默默无闻地耕作着。从不偷懒,一步一个脚印,我为它的精神所感动。多么好、多么善良、多么温柔的好牛啊!正当我想着,只听四爷说到:“我回去给饲养委员说一声,以后这头牛,就是你的了,每天你套着它犁地。”
我手按着犁把,别提心里有多高兴了,好像开着一辆大汽车行驶在平坦的公路上。再看看十二副犁,一字行排列开来,犹如天上飞来的大雁,让人心神旷怡。我一手扶犁把,一手拿着赶牛的鞕子,吆喝着。有些人唱着自编的山歌,有些人哼着秦腔戏,二叔唱了一段《包公赔情》……这一切,给早晨晴朗的天气增添了新的色彩。憨厚的唱腔和饱滿的激情,久久回荡在田野上空,驱赶了人们的疲劳和困乏。同时,也引得一群群乌鸦、麻雀,边从翻起的土中寻找食物,边听优美动听的唱腔;再瞧瞧这些声大腔高的民间艺人……
农田的活,是粗活,只要稍加认真,没有学不会的。一天的时间,我基本掌握了犁地的基本要领,但累得腰酸腿疼。晚上,队长问贫农代表,我干的咋样,代表说“还行”。队长又说:“那就再加一分工,每天给九分工。”那时,一个全男劳,一天十分工,一个十分工给五毛钱,我离全劳就差那么一点点了,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要知道,妇女全劳一天才给八分工。
我一听给我加了一分工,每天可以挣四毛五分钱,顿时高兴极了,忙告诉爸妈。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忙赶到饲养室。饲养委员见我来的早,知道我来占牲口,忙笑着说:“贫农代表己说过,那头你昨天套的二号乳牛就是你的,谁也拉不走。”
第二天,我单独一人操作,在浩浩荡荡的十二副犁中,排在第七名。我高兴极了,能单独犁地了,并且前后都有犁,我洋洋得意。在地头,忙插上铧,跟在前面犁的后面,手拿着打牛的鞭子,学着大人的样子,吆三喝四着。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也能干活了,也能替爸妈挣钱,分担忧愁了。
我头戴一顶五毛钱买来的还舍不得戴的新草帽,上身穿着半新不旧的上衣,裤子是去年夏天做的奶白色的,今年一穿,裤腿短了半截,也就这样凑合着;脚上穿着母亲做的老式布鞋,鞋内被犁地后的虚土不停地灌入。走上三两圈,就要停下来,倒倒鞋内灌的土。犁一进地,手握犁把,我总感觉犁地很费劲,不但犁不深,而且不如昨天那么顺畅。因为一人一把犁,也没办法问人家;更没办法问正在一块犁地的四爷。于是,我硬着头皮,跟着人家“大部队”后面溜。喜悦的心情覆盖了一切。我为自己能独立犁地而高兴,因为村里和我一般大的六个娃,我是唯一能挣九分工、唯一能套牛犁地的人。
一晌时间过去了,十二副犁,犁了约有十亩地。在回家的地头上,我让四爷看看,为啥犁地犁不深,四爷检查了犁的卯和其它,都没问题。怱然,他一看铧,大笑了:“你咋把铧反安着,铧三角应该朝下呀,你咋朝上。”我的脸刷得红到了脖子上。我恨不得脚下有个地缝,直接钻进去。这要传岀去了,那多丢人啊!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犁地铧,反安着,犁了一晌;也就是说,跟在别人犁后面的渠渠,混了一晌。我怕给人留下话柄,怕队长三爸知道,又要下掉我一分工,更可怕的是,队长再不让我犁地。想到这里,我心都快跳到喉咙眼里,对四爷就说岀了从来没有说过的谎话:“四爷,刚才在地头时铧掉了,因后面还跟着犁,我一着急,结果安反了。”四爷“哦”了一声,我头上冒岀豆大的汗珠。我像做过贼一样的心虚,早上缷完犁回家,饿着肚子,根本没有心思吃饭。内疚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一个秋伏过去了,我跟着这支“专业犁地队”,一共断断续续犁了四十多天。光我犁的地大约就有四五十亩。我学到了不少东西,特别是父辈们对庄稼的热爱,深深地感动着我。
我知道,曾经的谎言在心里深藏了几十年,我今天要不把它坦白出来,无法缓解内心的重负。当我特意向四爷坦白之时,他老人家呵呵大笑,说道:“你个碎怂,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知道你的心思……”他没给任何人说,更没给能决定我的命运的队长说。于是,我才有了如此辉煌的农耕成绩。在写这篇文章的前夕,我特意来到贫农代表四爷的坟头,给他撩撩土,向他老人家深深地掬了一躬,也好把我这个不光彩的行为彻底公布于众,感谢他老人家的护犊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