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荒凉,所求也不过是能伴他身侧,耳鬓厮磨,嗔笑与共。
一
子时已过,雪大如席,可是外面急匆匆的脚步声仍然未止。
轻言叹了一声:“长青阁那位,怕是不行了……”
屋子里顿时静悄悄的,我翻了个身,沈嘉予的侧夫人已行将就木,我能安卧塌上的时光已然不多了。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未到,便有人求见,我知道,是槿篱。
偌大的承平王府,除了她,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来扰我的清梦。
轻言扶我起身,她知道,我终究是会见的,只得帮我紧了紧身上的雪色狐裘,再将暖好的汤婆子放到我手里。饶是如此,槿篱进来的时候我还是打了一个冷颤。
槿篱披风上的雪落了厚厚的一层,脸也冻得通红。
我正要开口斥责她身边的婆子,她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泣不成声:“晚歆嫂嫂,求你,救救她好不好,救救她……大夫来了一批又一批,都说没有法子了,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有,对不对……”
即使我知道她会来,也知道她来的目的,可等她真的开口,我还是愣了许久。
遣退殿中所有人,只余我和她。
我在王府这么多年,她一步也未踏进过承欢殿,也从未唤过我一声“嫂嫂”,如今,竟都肯了。
殿里炭火燃的正旺,像极了年幼时凉山上一树一树的石榴花。
我听见自己开口:“嘉予……让你来的吗?”
“哥哥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断不肯的。”
“喔……”
“晚歆,哥哥只有她了,她不能有事,我只能来求你……”
“只有她了啊。”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努力的认命,不仅没了你,也没了一起学着对镜贴花黄的姑娘。
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我艰难的点头。
她似不曾察觉我的异样,得到所求,便道谢离开。
在这高墙深院里呆的久了,越发怀念山中岁月。原来,是我低估了这人世无常。
雪已停,足有一尺厚,月光铺在上头,恍若白昼。
多年前的凉山上,这样的夜晚,我与槿篱都是闹着不肯睡的,披着棉被手拉手坐在阶前,细数一夜月明星稀。
原来所谓的世事无常,就是现在这样,从前说好同生共死的人,我看着她哭得肝肠寸断却犹疑着计较取舍。
可是真的,我曾愿她这一世长乐无忧。
二
彼时,我是凉山顾家最不起眼的小姐,即使,顾家只有两个小姐。
父慈女孝向来与我无关,姐姐可以挂在父亲脖子上撒娇,要糖人,要衣裙,闯祸了只需要抿着小嘴怯生生的看一眼父亲,便可被原谅。
我以为是我不如姐姐聪慧可爱,才终日掩于她的光芒之下。
年幼的我,既无父母疼爱,亦无伙伴同玩。
甚至,每月上旬还要被割了手指取血喂虫子。
后来才知,是我出生后有一游方术士恰好经过凉山,又恰好进了顾家,更恰好替我掐算了下命数。
“令千金与顾家命数相悖”
也就是说,只有我命途多舛,颠肺流离,顾家才能永保圣宠不衰,傲然屹立于庙堂与江湖。
顾家靠着诡谲的阵法深受朝廷倚重,又凭着代代相传的顾家剑法傲立于武林。于是,才有百年基业。
而我,出生不过月余,且是女儿身,
这样的取舍,并没有多么艰难。
所以,我哪里是不起眼啊,只是被轻易舍弃了而已。
原本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勤奋刻苦一点,总会分得一些爱。
却原来,天有命,不可得。
我八岁那年,槿篱来了凉山。
她越过所有人,径直走向蹲在假山后的我,伸出了手,她说:“小姐姐,以后你可以一直陪着我吗?”
第一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并且盛情邀请我参与她的人生,所以我不顾父亲连连摇头的暗示,亦忽略了母亲眉梢眼角的无奈。
用力的点头,生怕她会后悔,他们会阻拦。
我生而为人,总要给我一个机会,体会人间温暖才是。
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那个眼睛里藏着(MEIWEN.COM.CN)星星的小姑娘,她歪着脑袋,郑重其事的拉着我的手告诉我,她叫槿篱,花绕槿篱秋的槿篱。
父亲一再嘱咐我,沈槿篱是承平王府出来的,即使不受宠爱,被遣到三山两水之外的凉山来学艺,我也得知道,我们之间只有君臣,再无其他……
“我要是有了他念呢?父亲又当如何?”在他骂我之前,我起身离去。
我不过是个孩子,为什么记得教我君臣大义,却忘了给我一个父亲该给的温柔。
八岁之后的凉山风景如画,美不胜收,石榴树上的果子比从前甜了,木槿花开的比从前鲜艳了,连鸟儿都比从前快乐了,总之,一切胜过从前千倍万倍……
槿篱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地方,无论春夏秋冬如何变换,它总有好颜色供我们欣赏。
她陪我度过大雪纷飞的除夕夜,父亲遣人请了多回,她依旧坚持同我一起守岁,血缘至亲,也不过如此。
槿篱开始学女工,学剑法,我孤单单的,又重拾起那些医书来读。
凉山北面靠近断崖边长着一棵枫树,树有三枝,其中一枝横着伸向悬崖。槿篱不在的时候,我就坐在悬空的树干上读书。
槿篱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曾经。
每年端午她都专门在山里找草药做香囊送我。
在别的姑娘摆着时令瓜果乞巧的时候我和她搬着藤椅坐在葡萄架下等着听牛郎织女的情话,年年如此。
我住的屋子后面有成片的夕颜花,清晨摘了来取下花蕊,贴在耳垂上,槿篱眉眼弯弯的说,小晚还是很美的啊。
我一直想,也许槿篱在王府也与我在顾家的境遇差不多吧,否则,她在凉山多年,怎么从来不提回长安的事?
也不见有人接她。是不是像父亲忘记我那样,她也被王爷遗忘?
三年时光,她说的最多的是她的哥哥,她说他剑眉星目,俊郎非凡,为人和善。最重要的是,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和牵挂。
她犯了大错,王爷震怒,才会一怒之下将她送到凉山来,走时哥哥说,很快就会来接她的。
我心疼的握着她的手,不知如何安慰,哪知她泪眼朦胧的看着我,说:“晚槿,等你及笄,我便让哥哥来提亲好不好,你做我的嫂嫂好不好?。”我羞红了脸,低下头,脚下云雾飘渺,一不留神掉下去怕是要尸骨无存。
我们年幼,尚不知有一语成谶一说,更不知这世间阴差阳错总是比得偿所愿来的快些。
下人来崖边寻我们,说是承平王府来人探望郡主,来人自称是郡主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