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的童年,似一盏黑夜的灯火,它总是闪着磷光,照亮我的内心世界。
一
我们村的学校,十几间瓦房,墙是泥土,没有门窗。教室四处漏风,夏天就是凉爽。到了冬天,有了门儿,仍然无窗,学校请来村人,用泥土把窗口封上。窗口顶部留一个空隙,可以通风和采光。校园没有院墙,没有花草树木,也没有体育设施……操场就是广阔。
学校旁边,有两个大水坑,一个死水一潭,一个波光潋滟,长年溪流不断,村人在水中养鱼养鸭。冬天的水坑,结成一层厚厚的冰,我们在上面溜冰、打陀螺,欢快地嬉戏。夏天炎热,我们在水中畅游。村人在教室的后边,挖了一条深水沟,引水灌溉村外田地。我们上学下学,从水沟上走过。水沟很窄,没有小桥,有人不小心,曾掉进去,弄湿了衣裤。
学校有一个生铁铸成的大钟,悬挂在瓦房的山墙头儿。上课时,老师拿着一根木棍勾住钟槌“当……当……”的敲钟,似“晨钟暮鼓”的响声,在村子上空飞扬。我们听到钟声,飞速涌入教室。
这个简陋的生铁大钟,它“当当”响的钟声,属于我们这一时代的心声。可是,我不爱听到钟响,因为不想上学,十分讨厌钟声。在我心灵深处,每当学校钟声响起时,让我感到极度惶恐。
我不想上学,是因为自卑,是贫穷让我自卑。所以我恐惧上学,不愿听到上课的钟声。我害怕听老师讲课,担心交不了作业,尤其恐惧老师提问时,同学们盯着我看的目光。
我走进校门的那一天,不知书上有“自卑、恐惧”的词汇,可是这些词汇的含义,像水一样无孔不入,向我涌来,它侵蚀着我的身心。在我童年的心灵深处,它像是一粒植物的种子,在我心底生根、发芽。这种芽儿,它无色,无味儿,眼看不见,伸手也触摸不到,却从我的童年开始生长,一直伴随到我的中年……甚至是我将来的晚年。
我上学的教室,在雨天漏雨。因为屋顶有一个漏洞,在晴朗的天气,时常有一抹光线,它穿过漏洞,从房顶射进教室。在寒冷的冬天,阳光照耀到我瘦弱地身上,有时斑驳的光影照射在我的脸上,温暖了我孤苦的童心。这一时光里,也许是那一抹温暖地阳光,我会感觉寒冷的教室中熠熠生辉,瞬间成为我小鸟一样的天堂。
我木头呆脑,笨嘴拙舌,就是一个不爱说话,不爱上学的孩子。我对老师的授课,总是心不在焉,逐渐养成一种左顾右盼的习惯,让我学会观察每一个人的脸色。这种习惯的养成,也许是我的一种本能,自幼无需刻意雕琢。当我长大以后,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我顺其自然地学会观看各种人的脸色。这是书呆子说的“察言观色”,我看他人脸色成长,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做人做事。这练就了我识人的本领,我在现实生活中,每一次见到陌生人,能很快识别出他是善良的好人,或是一个“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人。
当然,我也有不想东张西望的时候,想改掉这一习惯。可是我这种恶习没有改掉,很快又养成一种新的坏毛病。后来,就是多年以后,我发现我是一个善于创新坏习惯的人,这些创新充分证明我愚钝的本性,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再后来的后来,又闻古人言:“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这种深奥的道理,那时我不懂,也看不明白。同学们都热爱学习,为什么对我影响甚微。
我清楚记得,多数上课时间,我是低头沉思,独自无聊地沉默。当然,我不知沉默就是金子。如果懂得沉默是金,我会发现,自己没有那么贫穷。有时,我嘴里咬着铅笔头儿,独自以为是一种乐趣;抑或在教室的黄土地面上,画我心中的“乌鸦”,迷惑它为什么喝瓶子的水,而不是喝江河之水?画我心中的“风筝”,感触它为什么在春天放飞天空,而不是在秋冬或者夏天?当然,我少不更事,没有见过真的乌鸦,不懂乌鸦是天空何种飞鸟;也没有放过风筝,不明白它为何印到书本上,而且是在春天放飞天空。我好奇地想着,用铅笔头儿在地面上乱画。后来这样想过,如果我一直这样无知地画下去,因自幼练童子功,可能会成为一名画家。我知道我的本性,当不了受人尊敬的画家,因为我性格粗野,自由任性,也有不愿想,不想胡写乱画了。那时我无所事事,就是感到有一点懊恼。我苦恼老师将要布置作业了。我苦恼时就仰着脸儿,不是看黑板上的数学题,也不敢看讲台上的老师,就像是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默默地观看屋顶的漏洞。我通过这一个漏洞,看到了蓝天,看到了白云。蓝天上的一朵朵白云,它带着我纯真地思绪,自由地飘呀飘的……它像是我无知的梦,不知它飘向远方为何方向。
二
在我童真的年代,我的童年如梦如幻梦幻,尤其是那教室屋顶的漏洞,还有漏洞上空的蓝天白云,那是我向往的自由,是我的内心世界。蓝天和白云的风景,在我心中固然十分优美,却掩饰不住我恐惧的心理。因为我不会答题,不会写数学作业,惧怕看到老师的脸色。如果老师对我严格,我却懵懂地以为,她在伤害我,在故意出难题,让无知的我寻找答案。老师让我十分苦恼,让我这一颗孤独的心,感觉更加孤独无助。
其实,我不想成为不爱学习的孩子,又总是以为自我那么霉气。有一次老师在讲课,我依然如故,仰着哑巴脸儿,在凝视屋顶的漏洞,凝视那属于我心中的蓝天白云。老师是一位女老师,长得当然漂亮,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镜,纤细的手指拿捏一支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噌噌地写着,她写着写着,突然转过马蜂细腰说:你们看一看,这几道数学题,谁会了,先上来写写答案?
老师在问,我不敢看老师的脸儿,仅是看到一个同学的后脑勺子。这一个同学的后脑儿上,留着一个麻花小辫儿。他扭头转脸儿,小辫子在他后脑儿摇来摆去。他的后脑儿,他的麻花小辫儿,遮挡不住我的脑壳儿,我不敢再看他的后脑儿了,我担心老师的目光滑过他的脑壳儿,与我茫然的目光相遇。我使劲低着头,把头低的更低了,低到实在不能再低的程度,恨不得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入沙土。我害怕老师向我提问,担心她发现了我的存在。
那一会儿,我羞愧地想:如果我能找一个地缝钻进去,像《西游记》中的土地神,隐身退去,就没有后来的尴尬。
我在胡思乱想着,老师突然说:大家注意看黑板,不要东张西望了!
老师这句话,我好像没有听到,好像是听错了。那时,我天真地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老师讲数学课,我为何总是听不懂,总是像一个听天书的小神仙?那一时刻,我是多么希望,老师能放过我,再也不要关注我了。令人尊敬的老师,如果她能忽略我的存在,对于我来说,这教室就是天堂,多么美好呀!
我胡思乱想着,忽而我偷偷地抬起头来。我发现几十位同学,他们的小眼睛炯炯有神儿,在看着老师或者黑板,可是我呢?坐在教室最后面的我,就是不敢抬头看黑板,也不敢看讲台上老师的目光。当然,我的小眼睛,此刻也不曾闲了。我观赏着屋顶的漏洞,忽而感觉神清气爽,无忧无虑了。仿佛思想自由了,人儿也就自然解脱。
我凝视着屋顶的漏洞,忘却了老师的目光,忘却了眼前扎小辫儿的后脑勺子,忘却了我想画的风筝,不再想它为什么能够飞向蓝天;忘却了我心中的乌鸦,也不再想它是一只什么鸟,为何一定要喝瓶子的水了。我童年碎碎的时光,我童年苦涩的幽梦,它像是屋顶漏洞的上空,在眼前飘忽不定的云彩:一朵,两朵,白云悠悠,在我脑海中飘呀飘的,谁知道它要飘向何方?
我时常这么思想:我们教室屋顶的那一个漏洞,除了我这个呆头呆脑的孩子,实在想不到,还有哪一个同学,像我这么关注屋顶的漏洞了。由此我傻傻地思想,那一个教室屋顶的漏洞,它是否就是打开我心灵的窗子?我观察屋顶漏洞的癖好,逐渐让我有了一点思想,就是思思想想,胡乱地想呀想了。我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了。在我幼小的心灵中,这样胡思乱想着,忽而想到上学读书,又是如何的无趣,更加感到苦恼极了。当然,因为我不爱学习,还搞不懂“苦恼”的含义,为人生何物。我不解“苦恼”为何种风情,因为我的思想是跳跃式,忽而又在苦思冥想:学生都有凳子坐,俺家为啥没有凳子?学生都有土坯垒的“泥台”,可以趴在上面写作业,我为啥没有?老师为啥歧视我一个人,让我独自坐在教室的最后边儿,不让我和同学们坐在一排?
因为我的愚钝,有些不是问题的问题,在我心中成为一个大问题,总是迟来了的是非黑白。随着时间的推移,几十年后来我才发现,那时我是多么“另类”,多么出类拔萃。
我想:老师对我,为何与众不同?
我头发很长,不是乞丐,鞋子好烂,露着脚趾头……我坐在教室的最后面,羞惭得我抬不起小脑袋。也许从那时起,所谓“羞耻”的含义,在我的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儿——至今,我依然相信,它是有生命的,在我心中,依然复活了。
三
我懵懂地想着,恍然若梦地想着,想着想着想着,我不想观看教室屋顶的漏洞了。为了逃避老师的目光,我说过了,我像一只鸵鸟一样,恨不得把头埋入沙土。不知何时,老师已经悄然地走到我身边。我察觉到老师来了,却不敢抬头。老师把教课书卷成一个话筒式,在我后脑壳儿轻轻地敲一下,十分严厉地说:秃子,你仰着哑巴脸儿,在想啥,看啥呢,屋顶有啥好看的……不就是一个漏洞?!
虽然我本性释然,越长大越孤单,越不可爱,令人厌倦。但是,我和众人一样,生来有姓——田,而且有一个自以为很美的名字。因为我小时没有那么讨厌,长得十分可爱逗人,人人见我是一个可爱的男娃,他们就“娃娃,娃娃”地叫喊着,在物质贫乏的年代,他们把我当做一个“玩偶”取乐。
我懵懂记事儿时期,邻居一位老婶儿逗我玩儿,她伸出一双臭脚丫,让我吃她的脚趾头,她嘴里还不停地说着:田娃儿,吃蒜瓣儿,吃蒜瓣儿。我死活不肯吃,她硬是把脚趾头往我嘴里填塞,我就张开小嘴儿,咬住了她的脚趾头。她咧嘴骂着说:小狗儿,小狗呀!孩子乖,快松开口……他长牙了,疼,疼,我疼呀!
老婶儿说我长牙了,她感受到我长牙齿了,从此以后,无论怎么逗我取乐,再也不让我吃她的臭脚丫。可是,她又变一个花样儿,嘴里说着让我吃一颗甜枣,却就用手指弹我的脑门儿。我不识枣味儿,感觉脑门儿很疼……多年以后,老婶儿真的老了,有一次我提着一兜瓜果看望她去,她一脸皱褶地笑着,依然提起我穿开裆裤的事,让我的脸色羞红了。
我已经记事儿了。本家族的一位大哥,他在夏天见我光着肚皮,拿一个瓦片在我圆圆的肚子上划一道儿问:西瓜熟不熟?我流着口水,勾头看看小肚皮儿说:西瓜熟了。他又用瓦片划一下:熟了,我切开吃了吧?我伸出小手,摸着划疼的肚皮儿说:西瓜不熟了。他说:瓜不熟,再叫我切开看看,看长多长时间能吃!我不知生和熟的西瓜,究竟是好是坏了,也不知道西瓜是方是圆何种美味儿。
我天生笨拙,凡事开窍的晚了,因饥寒岁月,长得瘦弱,到了两三岁,才学会走路说话时,我才知道正式的名字:田娃儿。后来他们不叫我名字,却叫我小名:秃子。我四五岁时,头上长疮,脑门儿顶上有一块儿鸡蛋大小的疤瘌,踏入学门儿第一天,同学们都叫我是秃子。久而久之,我从田娃儿的角色,像小演员一样,在生活的舞台上,成就了我的绰号:秃子。我的头就是他们喊秃了,至今那一块鸡蛋大小的疤痕,不曾长出一根儿头发。
老师不叫我的名字,她叫我绰号也不敢反抗,像是一只乖顺的小猫小狗儿,蜷缩在我用两块砖头组成的座位上。我的后脑勺挨了老师一打,我头猛一缩,挨了一下,感觉不疼,美女老师打人,一点儿不疼。但是我脸色羞红,同学们在看我……我像是鸵鸟一样的脑袋,低得更低了。我不是鸵鸟,没有见过鸵鸟,也不知有鸵鸟为何物,却像鸵鸟一样回避现实。因为我被女老师打了后脑勺子——那是一件耻辱的事,像是我脑壳儿上的疤痕,总是雕刻在我纯真的内心世界。
老师打了我,又对我说:秃子,你不看黑板,不好好学习,总是坐在教室后面,就这样躲着,藏着,像猫一样……就这样卧着很舒服吧?!你爱学不学……大家都像你这样儿,祖国的未来,很有希望……我还用教书?你这样坐着,独自坐在一边儿……真的很舒服……你给我站起来!
我想对老师说,我不想坐在教室后面,这样坐着,根本就不舒服,感觉很孤单,实在不美气……教室内最前一排的座位,那是三好学生的位置,我想坐前一排,可是我做不了主,因为我是最笨的人。当然我也想不明白,每一个人活在世上,为何从小就有了自己的位置?长大以后,每个人的位置像当初一样,各就各位,各行其道。我初次入学,就享受与众不同的待遇,除了老师的刻意安排,就是顺从“天意”,就是“老天爷”的意思了。我是在无意中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是坐在教室的最后面,就这样孤孤单单地成长——虽然我身材瘦弱,长得瘦高。
老师打了我,她不叫我的名字,又叫我小名,就是外号:秃子。老师不但叫我秃子,而且嘲笑人。我的小脸儿,顿时又羞红了。老师叫我站起来,我就扭扭捏捏地站起来。我是一个“扭捏”的孩子,就这样扭捏的成长,扭扭捏捏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