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年的秋季,是个令人哀伤的秋季。刚入七月,一个不幸的让人沉痛的消息传来:我舅舅生病了,是恶性脑肿瘤——也就是俗称的脑癌。
消息是哥哥用电话转告我的,猛一听,我便惊呆了,一阵伤心难过瞬间将我击沉,只是一个劲的追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舅舅才四十三岁啊!”
哥哥则是舅妈打电话告知的,大概的情况据她说是这样的:一个月前,我姨父因喝酒猝死,舅舅去大姨家帮忙治丧时,身体还健康无事。自从回到武汉打工,身体就出现问题。先是经常无故发烧,反反复复都治不好。后来又出现无辜呕吐的情况,最后医生建议他到大医院做全身检查。于是在舅妈的陪同下,舅舅去了武汉一家大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结果出来,医生拿着一张x光片,单独会见了舅妈。他表情严肃的说道:“你丈夫的病情非常严重,很不乐观。”接着他指着所拿的光片的一个部位,继续说道:“他的脑袋里长有三颗肿瘤,并且是没有包膜的恶性肿瘤。直白的告诉你,他所患的就是脑癌。”
“啊!”舅妈闻言如雷轰顶,当时就吓懵了,她颤抖着问道:“脑癌?不会搞错了吧?他一贯身体挺好的啊?”
“当然不会搞错的!你丈夫确实患的是脑肿瘤。”
多么幻想得到的是一句否定的答复啊!然而现实终归是现实,舅妈镇定下来问道:“那还有治吗?该怎么治疗呢?”
“恶性肿瘤一般都采取手术切除,但这跟割韭菜相似,割掉之后它还会继续长起来的。换句话说,也就是不能根治不能痊愈的病。”说到这里,医生再将光片拿起,紧盯着看了一会,蹙着眉头又道:“像你老公这种情况,如果手术的话,风险极大。一个脑肿瘤尚且难做,更何况他竟长有三个。”
“那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那他还能再活多久?”舅妈声音哽咽起来。
“手术是唯一的治疗方法。如果不手术的话,可能就只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如果手术的话,或许能延长一年左右吧!”
“如果做手术的话,大概要花多少钱?”
“大概在十万元以上吧!”医生答道。
舅妈没有再问,她也不敢将真实情况告诉舅舅,只哄他说是脑袋里有些异常,得回家再去医院慢慢治疗。
舅舅果然被蒙蔽了,才入中年的他,怎么也不会把自己的病和绝症联系在一起。何况他对于老婆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因此并不曾怀疑。
从医院回家后,舅妈就到处与亲戚打电话告知了这事情,当然也包括我哥,末了,又叮嘱哥哥千万别跟舅舅泄露了事情真相。
“那你打算如何呢?是给他做手术还是不做手术?”哥哥问道。
“做手术得十万多块钱,我哪里有那么多钱啊?你们都晓得,我家前年刚买的房子,现在房贷都还未还清。再说了,就算做了手术又有啥用?只能保住一年而已,终究还是会死的。因此,我打算不给他做手术,省的届时,落个人财两空,岂不更惨?”这是舅妈后来考虑良久的无奈的选择。
患上癌症,就等于得了绝症,犹如被判了死刑,可死刑犯还有上诉的机会,而癌症却只能听天由命了。这是可怕的而又无法战胜的病魔,面对它,人们只能无奈的一声叹息。我不禁可怜起舅舅来,作为一个外甥女,我和舅舅联系并不多,但他的身世及家庭情况我却是十分了解的。
舅舅全名吴冬生,老家是资溪县的一个名叫吴家岙的偏僻山区,那里山高林密,只能算是一个峡谷。即使是夏天,太阳从起山到下山,也就仅七八个小时而已。全村不过十户人家,在大山脚下建屋居住。种的田地都是在山坡上,开垦出来的狭长的梯田。由于山高路陡,交通十分不便,因此这里的人们无不期望能够走出这穷山沟。
舅舅一共是三姐弟:我大姨,我妈及舅舅自己。他的父母早已亡故,大姨嫁到余江,我妈嫁到贵溪,而他后来则经人介绍娶了个余江的老婆,跟随老婆一直在余江那边生活。姐弟三人总算遂了离开大山的心愿。然而,世事艰难,舅舅在余江靠着老婆生活并不如意。因为家里穷,他又没有别的本事,所以常遭老婆家人欺侮,甚至辱骂。在家中地位低下,所有一切都是由老婆做主,换句话说,也就是活的很窝囊。但这是没办法的事,舅舅除了忍耐别无选择。
结婚一年后生下女儿吴丽,后来又生下儿子吴刚。当两个孩子四五岁时,舅舅夫妻一同出外打工去了,一直打到如今。他的儿女先是寄托在我家由我父母照管,因此,我与他两姐弟非常熟络。待两姐弟渐渐长大后,舅舅又将他们接回余江读书。
再后来,我也出嫁了,对他家的情况便模糊了起来。只是听说他女儿吴丽才十八岁,就和一个男孩子恋爱并生了个女儿了。而她男朋友——也就是舅舅的女婿,他家境并不甚好,人虽然老实却也没有什么本事。这令我舅妈特别不满意,特别生气,认为她不该自己谈恋爱,不该选择这样一个穷小子,不该走自己当年走过的路。所以,一旦提起来,她就大骂吴丽:“你这只发情的母狗,就如此急着嫁老公,连父母都抛掉……”然而生米煮成熟饭,再怎么骂也改变不了她了。
儿子吴刚一直还在读书,据说今年刚考上武汉某所大学。现今舅舅生了此病,估计大学肯定是上不成了。
再有所知道的是他在余江买了一套房子,装修已好并入住进去了,但每月还在交月供。上次姨父逝世,我带着两岁的女儿到过舅舅新房一次。他家装修的挺不错的,舅妈特别爱干净,地板总是拖的一尘不染。可我女儿偏不争气,在她家客厅地板上拉了一泡尿。这使舅妈气坏了,一边不住的埋怨我没让她去厕所拉尿,一边赶快的就拿着拖把拼命的去拖。见她如此,让我非常的不快意。
虽然我和舅舅家往来不多,但我还是决定,等他回来之后就去探望探望他。两天后,打电话欲邀哥哥一同去舅舅家探望,不料哥哥却言舅舅虽已回到家里,又去鹰城(当地的地方市)的一家医院做了相关检查,还领了许多的中药回家去吃。但听舅妈称:不日将把舅舅送至他的老家吴家岙去养病。并且还叫哥哥及我老公一块去帮忙收拾老房子。
我一听非常诧异:“为什么要搬去乡下老家养病,而不在街上的家中养病?
”
“舅妈说乡下的空气好,水好,更利于养病。其实,她的意思不说也明白,就是想让舅舅在老家等死,然后葬在老家去。”哥哥似乎也很为舅舅不平。
既然舅妈决定了的事,也就是无法更改的事了。于是我就只好等待他们搬去的时候一块跟去,既帮助他们干活,顺带着探望舅舅。
我家所处的地址其实离他老家较近,不过四十几里路。而从余江的新家到他老家,则相距一百六七十里远。因此在他们动身的那天,我哥哥事先打电话嘱我,让我和老公自行前去,而他们则打车过去。
于是在吃过早饭后,老公就骑摩托车载着我往王担石出发。虽然隔着多年没去过舅舅老家,但路途却还是记得的。骑行半小时后,我们便到达吴家岙的山脚下。
我拨通了哥哥的手机,哥哥说他们一行还在路上,让我俩先等着。在那等候将近二个小时,方才看见一辆白色面包车开了过来。从车窗里伸出一个头来,正是我哥。他朝我俩挥手说道:“你们在后面快跟上。”
从这里上山的路是后来开拓加宽的土路,既陡且坎坷不平,道路两边都是竹林,一根根如海碗般大小的修长的毛竹林立其中。我们跟着面包车往山上又行了约七八分钟,终于到达了吴家岙的村头。
尽管许多年没有来这里,变化却依然不大。以前的十户人家现在仅剩下三户,其中只有一家新建了一栋三层的楼房。面包车在村头首户人家的晒场上停下,随即从车中共下来四人:舅舅,舅妈,吴刚,我哥。接着又从车里搬了许多东西下来,不但有被子,旅行包,还有电磁炉,电饭煲,熬药的小火炉,药罐等等生活用品,甚至还买来了许多的菜。我们也下了摩托车,上前跟舅舅等人打招呼。从表面观察舅舅,与以前未生病时并无什么两样:短短的头发,瘦削的脸庞,中等而瘦的身材。舅妈也还是跟以前一般的模样打扮:不变的阿姨式的短发,永远被描画的漆黑的双眉,壮实能干的身材。她一见到我和老公,就叫我俩去帮忙搬东西。等大家把带来的东西下完后,面包车司机将车子掉个头便转回去了。
居住村首位的那户也姓吴,是舅舅的堂伯父,他们听见有车上来,都出来立在走廊外观看,当看见来人是舅舅一行,伯母便惊奇的喊道:“冬生啊,你现在怎么带着一家人回来啦?”
舅舅还未答话,舅妈满脸堆笑的抢先答道:“是啊!姆姆!你老人家现在身体还好吧?”
“好,好!快进来喝茶!”伯母连忙请众人进屋去坐。
当下舅舅等人也不客气,都进入他家厅堂内并在一张八仙桌四围落了座。伯母忙着为众人倒茶端水,伯父又将刚才的问题再次问舅妈:“你们这次回来究竟是所因何事?”
一问之下,刚才舅妈强装的满脸笑容瞬间变成满脸愁容,她叹了口气答道:“不瞒伯父,冬生他现在生病了。现在回老家就是想让他在这里养病的。”
“哦!冬生患的是什么病啊?严重吗?”伯父转头观察着舅舅,表面并没看出生病的迹象。
“不是很严重,就是脑袋里有些积水。医生说把这些药吃完就应该没事的。”舅妈说到这,指了指外面一堆物品中的一个大塑料袋。
接着伯父又询问了一些关于舅舅病情的问题,舅妈都巧妙的一一回避并作了回答。最后伯父忧虑的说道:“你们家的老房子已经破败不堪,恐怕不好住啊?”“我知道,所以我带了外甥和外甥女过来帮忙收拾。”舅妈又抬手指了指哥哥,我和我老公。
堂伯父见舅妈是有备而来,就没再说什么。这时,隔壁的堂叔和堂婶闻讯也过来了。接着又是一阵说长道短的交谈,通过交谈我们得知,现在只有堂伯和堂叔及一家姓李的还住在此处,其他人家都早已搬走了。而他们三家的儿女们都在外做生意,只剩下几个老人在家带孩子。他们都还种着田,平时砍些毛竹挣钱。
舅舅听后说道:“现在我在家养病,也可以去砍些毛竹卖。一来能挣点钱,二来还能锻炼身体,有助恢复。”
看着舅舅计划的很乐观的样子,我不由一阵心酸,但却不敢表露出来。
谈论良久,终于舅妈说道:“我们先回家收拾房子去,等会再和你们聊。”
于是大家搬起带来的物品,朝舅舅的老房子走去。越过两座无人的破败的房子,便就到达了他的家。这是一栋普通的四拼结构的木房,由于久无人住,同样显得破败不堪。门口走廊上,到处布满蛛网,有几处屋顶因为瓦片松动,长年漏雨,把椽子都朽烂了。但总体而言,还没有倒塌的迹象。屋前照样是一块晒场地,除了左侧处栽着一棵碗粗的柚子树外,其余的地方杂草丛生,有些茅草竟比人还高。
大家都在走廊里站住,舅舅吩咐哥哥从后门进屋,然后再把厅堂大门打开来。
哥哥依言去了。不一会大厅门被打开,大家跨入厅堂,首先一股腐烂发霉的气味直冲鼻孔,再打量四周,除了一张香案和两张八仙桌之外,别无它物。厅堂屋顶也有几处漏雨点,长期的漏雨将地上滴出几个小坑儿。舅舅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东厢房门,这个房间是他们以前的卧室。进入房间后,他又把房间窗子打开。借着窗户透进的光线,我看见房间里面摆设也很简单。仅两张床,两张桌子而已。
欲在这里开始生活,必须先把水和电弄起来。这里人吃水都是从山上直接用笕引到家中来。舅妈不知从哪儿寻了一把旧柴刀出来,她将柴刀递给哥哥,叫他去山上砍几根毛竹下来做笕引水。而这里的用电,以前都是布好线路的,只是长久没用,电线都老化并掉落下来。必须重新整理整理才能用。于是这任务便交给了我老公。接着她又吩咐我和王超帮忙打扫卫生。
我们几个都在干活,惟有舅舅在一旁看着。不一会,哥哥砍下两根毛竹下山,接着把毛竹对半劈开制成竹笕,一段一段的连到山上引水。水是山间的流出的岩水,经过几段笕引导最终流到房子旁边来了。舅妈把一口大瓦缸刷洗干净,放在那里接水盛水。这时,老公把电线也整好了,并且还帮他接了几只灯泡和一个排插。
水电搞好后,舅妈就开始准备午饭。做饭的家什都带来了,米,菜也带来了,但碗碟却是计划在这边买的,所以没带。然而这附近是没有商店的,若要买一点日用品,必须跑五六里之外的阜石岭去,若要买其它的百货,还必须上二十里外的冷水镇才行。因此,现在想去买碗碟肯定等不及,舅妈便叫吴刚:“你去那边爷爷家先借几个碗和碟子来,就说我明天买了之后还他。”
经过一番共同努力,午饭终于做好了。大家都坐于八仙桌上开始吃饭,舅舅吃的则是另外煮的新鲜肉汤。席间,舅舅舅妈问起我爸妈的近况,哥哥答道:“老妈因为和老爸感情不和,已经出走五六年了,到目前为止音讯皆无。老爸现在江苏打工,得等到过年才能回家来。说起来一家四口,天各一方。”
舅妈叹息道:“想不到你家竟也如此不尽人意。”接着她又谈起大姨,“你大姨今年惨遭不幸,老公突然猝死。现今儿子出外打工了,剩下她在家带着两个小孙子,也很是艰难。现在我家,唉——你舅舅一生病,往后也不知该咋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