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杂种”的母亲当年曾在一小树林里与一光棍有染,到“杂种”出生后,有心的人们掐指一推算,恰好便推进了那个事发的小树林,于是“杂种”即光棍所生的说法就遂成定论了,“杂种”的名号也就人前背后地叫开了。又有人旁证,“杂种”久病的父亲就是受不了这份屈辱,才偷偷喝下农药,索性两腿一蹬眼不见心不烦了。
“杂种”上有两兄一姐,还有年迈的祖父母,一大家子七张嘴都落在他的母亲的双肩上,日子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不过光棍还算是一个负责的男人,尽管被人戳着脊梁,只要一有空就硬着头皮主动上“杂种”家帮忙,挑水挑粪劈柴种菜,只要是力气活,光棍不但抢着做,而且还做得一丝不苟、尽心尽力。往往是“杂种”母亲埋头躬腰,就和一架自动木犁一样在割田埂边那些牛们啃不到的杂草,光棍在后面将草中夹带的土石块抖尽,然后捆成捆,攒在一起,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脸上有汗也只是捋一把就顺手甩掉。或者是光棍挥汗如雨地挖着地,母亲蹲在后面栽菜苗。母亲再起身挑水去时,光棍见到,就抢着过来要接扁担,两人的手偶有碰触时,都仿佛被蛇咬到似地迅速避开,这时远处便会有人不怀好意地捏着嗓子唱两句,“你挑水来,我浇园。”母亲自然只顾干自己的活,而光棍顶多用手捂着嘴咳嗽一声,即使带上来一口痰,也会吞药一样的再咽回去。
开始时,母亲还经常在人前做做样子地赶着骂着,不接受光棍的帮助,可天长日久,大家都习以为常,毕竟在那个好汉难养三口的时代,一个寡妇是撑不起那样一个大家庭的,所以大家也都默认了光棍与这个家庭的不伦不类的关系。????
“杂种”自小就反感别人对他这样的称谓,为此没少跟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们打得头破血流,母亲也因此没少揍他,可他天生泼皮,越揍反而越强悍,后来母亲也懒得再管。
那时的大人们给孩子取名大都不讲究,什么猪狗牛猫鼠兎的很普遍,甚至还有比杂种更难听的脏话,相比之下,“杂种”的称呼就并不太显刺耳。“杂种”是一路小跑地追着母亲才听完这几句话,眼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他十分沮丧地蹲下使劲地拔着路的草根,一边在脑子里想着道理。是啊,哪家父母都不是一个姓,生下孩子当然都是杂种,可为什么别人只喊自己“杂种”呢?他由此想到了连累他的就是每天都来他家帮忙干活的光棍,他记着别人常说越是默不做声的人,肚子里装的坏水越多,要是在头顶上生一个疮的话,那么脚底下不流脓是不会好的,于是他就变着法子地偷偷报复光棍,往光棍挑的粪桶里丢一只青蛙,或者在光棍的屁股底下放一块尖尖的小石头,再就是往光棍的水壶里撒一泡尿,然后装出懂事的样子递给光棍喝。光棍每一次都轻易地上了他的当,可他从来都得不到报复后的快感,因为看不清楚光棍受辱后的反应让他心里更愤怒。
有一次,光棍帮“杂种”家修补屋漏,“杂种”偷偷将梯子搬斜,然后躲在远处看光棍直接从屋檐上摔下,光棍趴在地上呲牙咧嘴的半天爬不起来的样子,令“杂种”心里开了花一般拍着手跳着脚直喊痛快,屋里的母亲听到异响慌忙出来问地上的光棍是怎么回事,光棍掀开压在身上的梯子说,是自己不小心踩空了,母亲不信,回头看到屋角处的“杂种”正惊惶失措地扭身想逃,便赶过去一把揪住。光棍爬起抢过来护住“杂种”笑着向母亲解释说:“孩子小时候不顽皮,长大了就没什么出息。”那副疼爱有加的神态,让“杂种”母亲哭笑不得,骂光棍是贱骨头。光棍真的是一副贱骨头相,被骂了反而还不好意地抓着脑袋很受用的样子,连“杂种”趁机往他裤腰里塞了一把沙子他也不晓得。
其实,“杂种”每次陷害光棍,在受到母亲的打骂之后,转身就能得到爷爷奶奶的奖赏,要么是两颗糖果,要么是一枚五分的硬币,所以“杂种”才有这么百折不挠的勇气。
贫穷的日子,虽然过得磕磕绊绊,却也快得很,转眼间,“杂种”就长成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那几年,两位老人先后过世,接着又是两位兄长相继成亲,光棍虽然不能以家长的身份担当一切,却以他那虾米一样躬着的腰背在后面给予了坚实的支撑。二嫂进门后,两位兄长便吵着闹分家,“杂种”提议按规矩将家分成三份,自己与老娘一起过,可两位兄长都以他是外姓人没有继承权为由,不愿分给他一草一木。兄弟三人争得面红耳赤的,三只巴掌差一点将他们家唯一的一张饭桌给拍成了柴禾。两兄长齐心合力振振有词,“杂种”一张嘴争论不过,怒而拿来一瓶煤油泼到木门上,要一把火烧光那个破家,让大家都得不到好处。母亲气极,操起扫帚将兄弟三人各打四十大板,然后摸出存放在床底下的农药,这时光棍从人群中扑出来一把抱住母亲,跪在地上恳求母亲,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光棍求得情真意切,两个人抱在一起,胸贴着胸,脸对着脸,真的是相濡以沫。
“杂种”想到这场纷乱的罪魁祸首就是光棍,多年积累下来的愤怒终于冲天爆发了,只见他饿虎一样跳起来扑上去,一把摁住光棍就是一顿暴揍,光棍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给吓傻了,双手抱头癞皮狗一样蜷缩在地上,任由“杂种”拳打脚踢,母亲则被两个兄长扯住了,即使拼尽老命也无法挣脱。“杂种”打累了,坐在地上还指着半死不活的光棍气势汹汹地扬言:“从此以后,只要看到一次就揍一次!”
农药没要母亲的命,可母亲毕竟已经积劳成疾,加上怄气伤心,终于病倒了。在母亲弥留之际,“杂种”趴在母亲枕边小心地将一直存在心里的疑问提出,可母亲只是摇摇头又点点头,摇落两颗浑浊的泪滴,在她那干瘦的脸上,很快就洇进了纵深的皱纹中……
母亲去世后,“杂种”起收拾包袱,连望也没望一眼那个不再有一点温情的家,毅然地出走异乡。临走前,他抱起一块大石头顶在门前,对着石头发誓,“从今以后,正名木种,有种出门闯荡,没种的话,这辈子就没脸回见!”
十八年不断的“杂种”话题,突然之间没抓没挠的,小村便失去往日的激情变成了一潭死水。
多年后,易名的木种果然带着妻子儿女一家人衣锦还乡,风风火火地造出了一座小洋楼来,小村如同突然苏醒般的一下子又激动起来,当面背后都有人不住地称赞,“从小就看出这小子不是凡人,杂种就是杂种,就是和常人不一般的有出息。”洋楼落成后,木种带妻子儿女给母亲上坟,跪在母亲的坟头,想到自己种种的忤逆行为,双手抱着母亲的墓碑,痛哭流涕。
贤惠的妻子边陪着流泪边劝慰木种,“那都是苦难造成的恩怨,如今母亲泉下有知,看到你终于争过这口气,也该得到最大安慰了。”夫妻二人就着往事说到了光棍,木种愧疚地说:“这个家,还有自己这条命都幸亏那个人的无私奉献,可自己那时真的混蛋透顶,不但不买他的账,反而还欺侮他,还那么狠毒地揍过他,现在想来,就是恩将仇报。”妻子问:“那人究竟是不是你的生身父亲?”木种说:“村里人一直都这么说,母亲临死前似乎也默认了。”
木种向人打听光棍现在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得到的回答是已经风烛残年了,妻子就劝道:“那就快去认下人家吧,就算看在养育之恩上,也该报答人家,不能再留下遗憾的!”
光棍贫病交加,虽有五保,可那一点救助,不过是往旱地里浇一瓢水,徒留一声叹息。村里议论说,既是生父,就该赡养,这个时候不出头担当,就真的连杂种也不如了!
木种想想村里人的这些闲言碎语话糙理不糙,看在他为这个家默默奉献一生的份上,早已功大于过,何况毕竟还有生身之恩,便拎了几样礼品,第一次光棍的小屋走去。
那里是空心村中最为荒芜的地段,荒草萋萋残垣断壁中,一扇已经腐朽的木门数条缝隙泄洪一般从里往外喷射着阴冷孤寂。大力推去,木门以散架的节奏惨叫着节节败退,屋内阴暗潮湿零乱污秽,浓重的气息,差一点令木种闭过气去。
床上的光棍分辨出木种的声音后,回光返照般来了精神,挥手对他喊:“你走,你走,我不要你来!”
木种拉住光棍枯槁的右手,俯下身小心地解释:“我,我,我是来服侍你的,我是来为你养老送终的!”
光棍却仍推拒木种的好意,说,“你走,我和你没有关系!你走,我不要你在这里!”
木种以为光棍是在记恨前仇,心中更加愧悔了,再次用最诚恳的语气表明心迹:“从前我年轻鲁莽侮辱过你,是我不对,但我毕竟是你的儿子,为你养老送终是我的责任!你如今都这个样子了,还不肯给我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么?”
光棍在枕上晃着那颗干葫芦样的脑袋,长叹一声说:“我哪有福分有你这样的儿子?当年是你母亲劳累过度一个人昏倒在小树林里,我是生产组长在监督她们偷懒时发现的,就胡乱地给她推拿按摩做人工呼吸,谁想到被别人撞破后,谣言就起来了。你父亲本来有病,一时想不开自杀了,那时我心里也犯滴咕,想想就当是生米真的做成熟饭,才不顾一切地常去你家帮忙,后来是我下流、我卑鄙,冤枉了你母亲,更伤害了你母亲,我就,我就……哎,一辈子赎不完的罪啊!你走,你不是我的儿子,我不要你服侍!”
木种对这样的真相将信将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连我母亲也不清楚她和你之间是清白的呢?”
光棍摇了摇头说:“你母亲是在那里解手时昏倒的,当然不肯相信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汉不会趁机占她的便宜了。你走吧,快点走吧!我得是痨病,屋里都有毒,再害了你的话,我下辈子都还没脸见你母亲!你走,要是可怜我这个孤老头,就快点走吧?求你了!”
光棍从被下探出一只干瘦的手臂,赶苍蝇般朝木种尽力挥舞着,在喊到“我下辈子都还没脸见你母亲”时,嗓音沙哑着、哽咽着,那后面的话便几乎是哭喊着、哀求着……
木种伸出了双手一把握住光棍那只干瘦冰冷的手,曲膝跪倒床边,哽咽着说:“不、不、不,你是我的父亲!你就是我的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