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仁是“如意筷子厂”的厂长,他的厂子生产的“如意牌”筷子,是一次性木质筷子,批发给市内外饮食行业,销路始终很好。但是,近期以来,怀仁却发起愁来了:一个是木材越来越紧缺,成本直线上升,产品的利润空间日益狭窄;另一个是自己的二叔老梗头,是县里的人大代表,在人代会上几次提出建议,要求政府关闭一次性筷子生产企业,以抢救性保护当地森林生态资源。
“二叔,我是你的老侄子,你不看我的面,也该看我那过世的爹的面吧?你咋就六亲不认呢!”一次,怀仁对老梗头说。
二叔脖子一梗,没好气地对回答他:“我不是针对你的!我是看着那一山一山的筷子,用一次就撇了,心里疼!”
“那不是回收打了纸浆,又造了纸了嘛。这叫循环经济,你不懂。”
“我不懂啥循环经济,我就知道,种上的树,要几十年才能成材哩。”
“就是一棵树都没有了,天荒地老了,关你啥事?”
“你说啥?我是人大代表,关系到大家的事,子孙后代的事,就是我的事!”
话虽然不投机,但二叔还算是对他很客气的了,倘若换了年轻一些的侄子辈,老梗头会叫他吃耳光的。
早年间,青鹿山上乔木森森,一片苍碧。如今,放眼望去,只有一些杂灌丛草,就连胳膊粗的树都没有了。那些豹子、狗熊、梅花鹿、黄麂、野猪,再也见不到踪影,就连野鸡、老鸦、喜鹊也很稀少了。过去,那条岷江的支流青岗河,一年四季都是清粼粼的,鱼翔浅底,大鲵、小鲵等稀有鱼类,成群结队,如今也是再难见到了。
老梗头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而老梗头的侄子怀仁的“如意筷子厂”,那制造一次性筷子的十几台机器,却昼夜不停地转动着,一辆辆卡车络绎不绝,源源不断地将那些堆积如山的木质筷子,拉出山外,运到四面八方。每一双筷子,只使用一次就扔掉了——那都是树呀!每一天,各地各处餐饮摊点、酒店饭馆,甚至居民人家,要消耗多少棵大树!
可是,怀仁不去想这些。他眼里只有成本、产值和利润,归结到一个字上,那就是——钱。
大清早,怀仁从本地电视频道看到,今天傍晚有特大暴雨。就赶紧提前来到他的筷子厂,准备通知安全部门,检查各个库房,防止漏雨。
负责采购原料的副厂长一见到他,就赶紧跑过来,对他说:“厂长,昨天晚上三家供货的老板都来电话,说他们那里林场关闭了,只好中断给我们的供货,按合同归还违约金。”
“看来,老天是要绝我们的财路了!”怀仁叹了一口气,问他的副手,“现有的原料,还能维持几天?”
“没有了,今天都难维持下来。”
“你咋不早说?”
“给你汇报过几次的,你每次只听半截就不让说了。”
“你招上人手,拿上电锯,把我家院子里那棵树锯了吧,先撑过今天再说。”
副厂长有些为难地说:“那可是你家老祖宗留下来的树,老梗叔怕不会答应的。”
怀仁摆了摆手,说:“生米做成熟饭,他能咋样!”
副厂长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对了,乡上通知,说今天县人大代表要来咱筷子厂调研,让我们积极配合,热情接待。”
“这不是雪上加霜嘛!我这个二叔,他就是跟我过不去!”怀仁愤愤地说。
副厂长欲言又止。
怀仁给副手安排道:“这样吧,我带上人手去锯树,你留在厂里,应付那些人大代表。记住,磕头作揖都行,就是不要得罪他们。你没听说过这样的顺口溜嘛:人大人大,其实没啥;不怕调研,就怕视察。他们是来调研的,你看着招待好就是了。”
正说着,门房上就来了电话,说是人大代表来了。
怀仁一听,就赶紧从侧门溜了。
怀仁把人大代表到筷子厂调研的事,留给副厂长去应付,急急回到家里,站在自家宽敞的庭院里,等候厂里的员工带了工具,来锯树。
好大的一棵树,估计能有几十方木料吧?那是一棵钻天杨,足有百十年了,几个年轻后生拉了手也够抱的。树冠直顶苍穹,在庭院里仰了脖子,是看不到梢的。浓浓的树叶,遮起一片浓浓的树荫。树荫下,怀仁呆呆地看着。
怀仁想起了小时候的情景。
小时候,每当暮色降临之前,成百上千的麻雀都要在自家庭院里的这棵大树上闹晚,叽叽喳喳,吵个不休,一片轰轰烈烈。夏日里,吃晚饭时,怀仁会端了碗,在大树下边乘着凉边吃饭。有时候,麻雀们拉的屎,会掉到他的头上,甚至掉到他的碗里,他气愤不过,就拿来弹弓,驱赶它们。那时间,二叔还没有成家,跟着怀仁他爹一起过,就会从怀仁手里夺过弹弓,不让他打麻雀。
“怀仁,你没听老人们说嘛,麻雀屎掉到头上,那叫脏发,你将来要发大财的!”二叔说。
爹却接道:“你二叔只说对了一半,脏发,是说要发不义之财。”
那会儿,怀仁似懂非懂。如今回想起来,倒觉得很有意思。
怀仁心想:二叔说我要发大财,准得很;只是,爹生前说,发的是不义之财,倒叫人心里很不自在。啥是不义之财?这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发。要说我造一次性筷子,财是发了不少,可也不能算是横财;至于“义不义”,那就看咋说了,全中国,哪里不使用一次性筷子?偏我就“不义”吗?
正想着,就有几十个厂里的员工,带着电锯、绳索、斧头等工具来到了怀仁家的庭院。
“好大的树呀!”
“好大的树呀!”
大家纷纷赞叹。
怀仁摆了摆手,下令锯树。
那拿电锯的,接上电源,按下开关,电锯就嗤啦啦地转动起来。
“怀仁!住手!”老梗头突然冲进庭院,大吼道,“你爹过世了,我就是这家里的老汉,你竟敢背着我,锯老祖宗留下的这棵树!”
怀仁说:“二叔,你不要倚老卖老,就是说继承,那也有我的一半!”
老梗头说:“好好好,我的一半在上边,底下的一半是你的,我要活的树,你看咋办?”
怀仁说:“我用底下的一半换你上边的一半。”
老梗头脖子一梗,说:“没那事!”
“换!”
“不换!”
怀仁当着自己员工的面,不好下场了,就耍起了蛮,一把将二叔拦腰抱住,命令员工:“锯!”
老梗头张开嘴巴,一口就咬住了怀仁的手背,疼得怀仁大喊一声,松开了。老梗头从一个员工手里抢来绳索,飞快的缠绕大树,又将自己缠在树上,气喘吁吁的怒吼:“锯吧,锯吧,连我的身子一起锯断吧!”
场面一下僵住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格啦啦一声巨雷,爆炸般响在了低空。天上顿时乌云聚集,瞬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有人冲进庭院,大声说:“青岗河发洪水了!”
又有人冲进来说:“沟里头的村子让垮塌的山石埋了一多半!”
前来锯树的员工四散跑开,都回家照看家人去了。怀仁的老婆领着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也跑了回来。老梗头的老伴也跑来了,独生子在城里上高中,还没有放假。怀仁一家子和他的二叔二婶,都躲在屋檐下,心惊肉跳地看那倾盆大雨,吼叫着从天而降。
怀仁的小儿子抱着怀仁的腿,吓得大哭:“爹,我害怕,我害怕!”
从青岗河里溢出来的洪水,灌进了怀仁家的院子,越来越深。
“不好!”老梗头说,“怀仁,快去扛梯子!”
“扛梯子做啥?”怀仁不解地问。
“上树,这水越来越大,房子都要淹了!”老梗头急得瞪起了眼睛。
怀仁就赶紧去扛来梯子。
冒着大雨,淌着已经漫过膝盖的积水,怀仁让两家人一个个顺着梯子爬上树去,等怀仁最后爬上树时,院子里已经是汪洋一片了。那三层楼房,只剩下了顶子,站满了不知从哪里漂游而来的村狗们,大概有几十只,在逐渐小了下来的雨中,一个个瑟瑟发抖。
三天三夜之后,带着泥浆的洪黄大水终于开始退去,但还有齐膝深时,就再也不退了。
前来救援的当地驻军,将怀仁一家子和他的二叔二婶营救了出来。
大水完全退去之后,怀仁跪在自家庭院的那棵大树下,给那棵参天大树磕了三个响头,喃喃地说:“幸亏我没有锯了你,你是我家的救命树呀,恩树呀!”
好大的一棵树。
那是青鹿山方圆数百里唯一的一棵树了。
怀仁的一次性筷子厂,遭此灾难之后,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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