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皙的脖子上托着翠绿的翡翠项链,脖颈细长,翡翠浓绿。公开课上的投影灯衬托出凝眉丰润的胸窝,乌发流水,流在苗条的白裙子上。她今天抹了淡淡的腮红,一张秀气的脸上添了几分娇羞。
白夜是见过不少女人的,他说起凝眉,总是微微一笑:“你也不是长得多么美,但就是挺惹人爱,就是那一股味儿,柔里俏。”
凝眉在公开课上声情并茂地发挥着,演戏一样控制声音,忽高忽低,台底下听课的老师听得多了,他们眼神专注,不一定是认可,更多是一种场面上的尊重。唯一无法控制的是对一个年轻女老师的审美愉悦,这比课文本身更有意思。尤其是那串翡翠项链,在闪耀的灯光下泛着绿晶晶的光。
下课后,一位听课的女领导走到凝眉身边,简明扼要点评了讲课内容,低下头凑近看了一眼说:“这项链不错。”女领导也是女人,凝眉喜欢的,她也喜欢。
当然不错,把两万元换成钱能铺满人的一身,换成一串天然A货翡翠项链戴在脖子上,不比金子俗气扎眼,应了当下他们说的“低调的奢华”,给哪个女人,哪个女人都喜欢。
凝眉整理课本,等学生和领导们先走,教室里一下子静下来。翡翠也褪去了光芒,凉飕飕的,她摸了一下项链,想到这只是一串道具,不知何时就不再属于自己,心里空洞洞的。
白夜发来短信,让她先走,他要陪其他学校的校长吃完饭再过去。他是极谨慎的人,每次总不出面,让她自己去。白夜——连海市重点小学阳光小学的校长,曾在加拿大进修学习,区模范校长,这样的身份让他养成谨慎、多疑的习惯。
凝眉收拾好东西,往他家里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手,会计那边她正热络联系着,只有他这边,虽然在一个学校,碰面却总难。人前他总顾忌身份,人后他恨不得生出几个身子应酬教育局的头头脑脑,不断的检查,不断的打点,还有越来越有民主意识的学生、家长,每天早上早早起来站在校门口接学生,办公室还要敞开,随时接待家长的来访。应酬完上级应酬下级,晚上想回家睡觉,家长想办法打通关系请吃饭,一晚上时间又化为乌有。
他这种人,比钱更珍贵的是时间。要他的时间是要他的命。他没有时间陪你,他的时间都用来陪那些铺平他升迁道路的人。他宁愿给你钱,也不愿给你他的时间。可你要的不是钱,你不是妓女,你忙中偷来的,是时间,还有一点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
但哪里是你想偷,就偷得来的?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平日里见了总要故意避开,忽然空出一个下午,赶紧打电话给她,让她来,也许走到半路电话又来了,又有了应酬,她再原路返回。讨好他的人太多了,办公室里人来人往,打电话又难,电话里模式化的声音刚刚响起就知道要赶快挂断。
不去找他,他甚至能一两个月不联系她。诱惑实在太多,有多少年轻的女老师虎视眈眈盯着他,求他办不完的事,关系套着关系,是谁说过,权力是一种春药。
从这么多女教师中脱颖而出,不是凝眉的努力,是连海市重点小学和平里小学校长江一墨的眼光。凝眉刚从师范大学毕业,进入和平里小学,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穿着一件旗袍站在讲台上讲课,声音软软的,江校长从教室门前过,站着看了一会儿,下课就把凝眉叫到办公室。
凝眉有点紧张,她还没有修炼出一个老师应有的从容不迫。她微微红着脸等待校长训话。江校长很和蔼,体贴地问她:“能进咱们这所重点小学,是对你自身能力最好的肯定。凝眉,你的编制问题还没有解决吧?”
凝眉用力点点头。编制问题可是大问题。每年有多少毕业生找不到工作,教师本来就是门槛高的职业,竞争大,没有教学经验的新人处境更是艰难。多少年轻老师打破头,要的就是编制。
确实是大问题,拿这个问题去交换竞争对手白夜的账外资金账簿才对等。江校长用自己的眼光为白夜选了一位新老师,男人最了解男人的审美,脸蛋要好,身材也要好,否则搂着个美人胸前平坦,总缺乏抱在手里的实感,显得空荡荡。
江一墨利用送新老师去友好学校交流实习的机会,安排凝眉进入白夜的阳光小学。
凝眉也曾有过犹豫。她犯不着为了一个编制去冒这样的险。可不冒险怎么办?实习教师的工资和编制内教师的工资相差太远。实习老师和临时工有什么区别?学校效益好的时候你是老师,效益不好,先被裁员的永远是临时工。如果凝眉被裁掉,谁去管她瞎眼的父亲?
想到这个苍老的男人,凝眉的心里一颤。父亲瞎着眼睛,坐在家里那间黑蒙蒙的小屋里,乡下的土路,他不敢常出门,他已经摔过很多次跤。县医院的医生说,赶快带你爸进城去大医院做手术吧,再拖,真就成瞎子了。
拿什么去做手术呢?凝眉不敢想下去,那么黑的夜晚,眼前一切都是未知的。与其毫无希望地等下去,抓住眼前这个机会,才是最重要的。凝眉心里一沉,把自己往前推了一把。
吸引他的注意并不容易。白夜见过多少女老师?会煽情的,会炫专业技能的,会撒娇的,会拍马屁的......他是女人堆里成长起来的,年轻的时候和女老师竞争,看谁讲课好,谁更讨领导喜欢。等自己当了领导,享受女老师们的簇拥,被人恭恭敬敬称呼校长的滋味令他受用。他是女人堆里的金叶子,学校,注定是一个女人多男人少的地方。
这注定凝眉更难靠近他。他轻易不来班里。他不来可以邀请他来。
精心备课,准备好一堂课,凝眉用新老师的果敢和好学邀请校长来听她的课,请校长给予指导批评。白夜淡淡一笑:“批评谈不上,年轻人有上进心总是好的。”
校长听了课,提出意见,凝眉立刻记下,整理成笔记,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等着,等着忙完,问校长自己理解的对不对。“对,理解得很对,难得你花业余时间整理这么多课堂记录。”白夜在某一瞬间,从凝眉的脸上看到年轻时的自己,无数个夜晚,独自坐在灯下,苦苦写着这些密密麻麻的字。
凝眉班里只要有学生过生日,就给孩子举办一场主题班会,自己写一首诗送给孩子,她问:“同学们,今天是李梓琪同学的生日,老师专门写了一首诗送给她,我们把校长请来一起为李梓琪过生日好吗?”小同学得到老师的祝福和鼓励,激动得不得了,三两步跑进校长办公室,邀请校长参加自己的生日班会。
一个小孩激动,一群小孩激动,全班同学争先恐后告诉校长,凝眉老师专门为李梓琪写了诗。烛光里的凝眉分外动人,动情地朗读,全班小孩崇拜地聆听着,白夜欣赏地看了凝眉一眼,眼神里有赞许,也有好感。
每见他一面,都要精心打扮一番。学校开会,只要有校长出席,凝眉都要跑到校门口的小理发店。理发店的玻璃窗上贴着一个女明星,长长的头发,烫着洋气活泼的大波浪,甜美的笑容,窈窕的身段。凝眉喜欢这个女明星。但那太费时间,太费钱。她微薄的实习工资还要担负更重要的任务:付房租、吃饭、买书。
她走进理发店,只让理发师用吹风机吹了几个一次性的大波浪,梳理好头发,再喷上点定型水。她在镜子里望了一眼自己,心里想:他也许喜欢。只用二十元,用最短的时间,最少的钱,换来一份最有用的美丽。
一来二去,凝眉在白夜的心里坐稳了位置。
第一次在一起,凝眉就知道白夜先是一个男人,然后才是校长。他喜欢她的身体,吻着她轻柔地说:“让大雪把我埋了去,埋在雪峰里多好。”他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听见她的心跳。他多会说话,平时那么严肃的一个人,哄凝眉开心却有自己的一套。
但她始终是清醒的。她被他搂着,恍恍惚惚身体愉悦地飘着,脑子里却有一个声音提醒她,出了门赶紧上街买避孕药,重点小学的编制还攥在江一墨的手心里。江一墨是有眼光的,他知道用这样的女人去拿账簿,才有可能在白夜最销魂的时候,狠狠从背后打他一黑枪。
从白夜家里出来,街道上的落叶被夜风吹着打旋,晚饭没吃,她又冷又饿。走到一家药店买了药,坐在夜市的路边摊上要了一碗面,就着面汤吃了药。为了见他专门穿了裙子,此刻的凉风吹在两条光腿上,她抱着腿打了一个哆嗦。刚才的亲密热络一下子空了,脑子里也一片空,身体里仿佛有一样东西被他拿走了。
二
用他给的钥匙,打开他的家,一地狼藉的脏衣服、鞋子。表面上风风光光的人实际只是个普通人。早上出门电视都没关,热闹地播报着俄罗斯与乌克兰之间的恩恩怨怨。凝眉用遥控器关掉电视,拉开窗帘,收拾桌上塞满一夜烟蒂的烟灰缸。他用铤而走险赚来的丰厚利润,尽全力把孩子送到国外最好的学校读书,妻子陪读,住在加拿大。他的妻子怎会知道,自己衣食无忧花的钱,来自国内多少削尖脑袋要进入重点小学的家长口袋。
不是每个人掏两三万元赞助费就能进重点小学的。给学校几万元,还要给介绍人几万。毕竟,全市的人都在拼命把孩子往重点小学送。可是优质资源就那么多,那么多小孩的爹娘,谁都不愿落后。择校费是最高利润,白夜的孩子正享用着其他孩子供奉的福利。
白夜的妻子也不会知道,有一个女孩,正履行着她的义务,把一堆脏衣服塞进洗衣机。
衣服都洗完了,他还没有来。
凝眉坐在沙发上看窗外的梧桐树,一片叶子落在窗玻璃上,叶子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伸着头往屋里看。凝眉取出小镜子,往嘴上淡淡抹了层唇彩。旋开小盖子,用唇刷轻轻抹在嘴唇上,嘴唇霎时亮起来,像一颗星星含在了嘴里。凉丝丝的,午后阳光下山后散出的凉气,从脚底一点点升上来。
她摸摸脖子上的项链,翡翠更凉。她想起他带她去买项链时的样子。他讲究文化人的形象,又有当领导的气势,时刻都要主宰她,就连走路,也走在她的前面。他这样精明的人,绝不相信一个年轻女孩会爱上一个中年的胖子,不为钱他反而起疑。
他有审美也有头脑,说金子太耀眼,还是翡翠配你的气质。实际是怕她年纪轻轻忽然添了件扎眼的首饰令人怀疑。
当然没人给她买过这么贵重的东西。大学里谈过几个男朋友,最终都不欢而散。她没有同龄女孩的疯疯傻傻,小小一件事就能几个小时地说,几个关系好的女同学组成一个姐妹圈,逃课、逛街、看韩剧,统统没有她,她被她们排斥在外,同宿舍女孩告诉她们的男朋友,凝眉是个“寡人”,不合群。
这个年龄的男孩是恋爱至上、唯女友是天的年龄,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都有意无意避开她。她懒得和他们解释,偶尔谈过的男朋友,头脑、言语都幼稚,说不到一起,看场电影都看不到一块,她要看文艺片,他要看喜剧。
和白夜在一起,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他成熟,思想敏锐,话语不多,却懂得女人的心思。在教学上能启发她,生活里也是她的主导,他像一个骑士,时刻都要掌握主动权,把她带进前所未有的更高的领地。
柜台里一排项链,他看了一眼,一句话不说,侧过脸,让她去问店员有没有好一点的。这么大一间金店,他静静坐在椅子上,正眼也没多打量几眼。凝眉轻轻一愣,看了他一眼,他面无表情,等着她自己去问。
他当领导当惯了,平日里琐事都有秘书打理,他是最不肯挑来拣去追着店员问的。店员很机灵,看两个人不感兴趣,转身从里面柜台拿出一串翡翠项链。黑色的细丝绒盒子里,翡翠一颗颗透亮,水润光泽,浓郁得像一滴一滴千年树汁的精粹。一串翡翠珠子组成一个蝴蝶的图案。凝眉拿在手里,白夜看了一眼说,戴上试试。
她把项链戴在脖子上,对着镜子看,又用手摸着它的光泽。他坐在那里,像欣赏一幅画,眼睛里忽然有了光,上下打量着。
“好看吗?”凝眉斜靠在柜台上,娇柔地笑着,轻轻问他。
“好看,你戴上就好看。”他看着她的眼睛,笑了一下。
难得他有眼光,他知道好坏,这串和柜台里的一比,柜台里的项链立刻黯淡下去。他对她是用心的,并不是随随便便买一条敷衍。不管他的钱来自何处,来得困难也好,不困难也罢,他愿意花两万元买给你,只他愿意花,就是诚心的。最起码,这一刻他是真心的。
哪怕一刻的真心也好,凝眉心里一软,这璀璨的道具,便不再像道具。
“喜欢吗?”白夜问。
“嗯。”凝眉灿烂地一笑,点点头。
“开票吧。”白夜对店员说。店员动作麻利地开单子,今天运气真是好,遇见这么爽快的顾客,连背诵的介绍词都免了。
事情有点太快,过程都省了,凝眉有点微微发愣。白夜坐着等开票,看着凝眉小小红红的嘴唇在灯光下闪着光。他想不到中年以后会有这样的际遇,她天真单纯的头脑,是他觉得最可爱的地方。而成熟动人的身体是吸引他、牵引他往前走的动力。
钱,他是不缺的,但找一个合适的,他认为值得花钱的人,并不容易。太张扬的女人爱炫耀,不知满足,万一他们的关系传出去,校长的位置就毁在一个无知女人的手里。太老实的,他不喜欢,没半点情趣,木头一样硬邦邦、直愣愣,没有女人的灵动和意趣。
只有她,样样都符合,可以排遣心中的寂寞。高处不胜寒,人前风光无限的人最是压抑。这阵子教育局检查得紧,他做事十分小心,除了上班就是应付大大小小的人物,眼睛那么多,你知道谁是明,谁是暗?权重,更要谨慎。心事重,头发也掉得厉害,又整日无法排遣。和人应酬吃饭,精力全不在吃饭上,吃在嘴里什么都不香。胃口差,喝酒喝不醉,心里时刻警惕着,只喝得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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