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起床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她只是没有吭声。
看了一眼镶在花环里悄无声息的石英钟,时间是凌晨五点十分,她端详着那只盛开着鲜花的花篮,那是她第一次学十字绣,丈夫每日疲于公司业务经常失眠,失眠中的丈夫说原来那座漂亮的石英钟夜里的脚步声是那样的令人烦躁,为了不打扰丈夫,她把石英钟换成了一个有着阳光色彩的无声电子表,最初几天丈夫说终于可以不听石英钟在失眠中的奔马声了,可惜不到一周的时间,丈夫执意要把电子表摘下来,他说总觉得电子表上闪烁的数字,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让他心里同样不舒服。
嗡嗡嗡、嗡嗡嗡......
丈夫的手机在床头哼了几声,声音很轻,轻的几乎让人难以察觉。
这是丈夫的疏忽。
自从丈夫负责公司那个“琴诗书画”赛事总策划后的最近几个月里,丈夫说他的工作就类似于星探,一定要挖掘出本地区最有才气的文艺人,每天都早出晚归的忙,偶尔忙太晚了还会在公司过夜,他的手机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机调到静音模式,吃饭的时候放在手边,睡觉的时候放在枕下,洗澡的时候关机,对她疑惑的眼神,他的解释无懈可击,说怕吵到她,工作上的事不想带进家门,可他并没有因此少接一次电话,只是躲开了她的视线压低了本来宽敞的嗓音而已。
透过洗手间半开的门,她看到丈夫把脸贴近镜子,仔细地用牙刷漂染鬓边几根钻出来的白发,这也是最近这段时间的一个习惯,以前每到重要的节日她去做头发让他染一下头发就像想绑架他一样,总是说那些染发剂对身体有害,现在又说自己要注意形象,说做这个大赛的策划见的都是一些写文章的文人和歌手。
他的这个解释同样无懈可击。
手机的嗡嗡嗡声很有耐心,昨天晚上丈夫说今天大赛颁奖会完了,要去一个唤作“桃花凹”的地方,或许是司机等急了吧。洗手间的水声开的很大,丈夫听不到手机轻柔的呼唤,她侧了一下身子,"L"!一个醒目的字母在荧屏上执着的哼着,以往丈夫通讯录的名字都是输入汉字,什么时候改用英文字母了?看着这个拖着尾巴的大写的“L”,突然萌生出一丝藏头掖尾的含糊和暧昧。
手机终于无奈的停止了震动。但她的思绪却像一张稀薄的棉纸,被它轻而易举的捅了无数个无法修补的窟窿。
先是几天前给丈夫洗衣服,他白衬衫的领子一侧有一块隐隐的红印,凭女人的直觉,她敢确定那是女人的唇彩印痕,而且绝不是她留下的,因为自己从来不涂那么艳丽的唇彩。
接着又在丈夫电脑桌下捡到一张收据,那是一张“香奈儿”女包专卖店的收据,那个专卖店在小城也算是小有名气,里面的包包没有个万儿八千是买不来的,她只是在橱窗里看过几眼,丈夫买了一个一万二千六百元的女包收据,日期是三天前,顾客栏里写着丈夫的名字,联系电话也是丈夫的,而包却没有拿回家,她的心头立即有一股火辣辣的滋味窜出来,一个长呼吸压制流出的那股流焰,她必须冷静,她不想半辈子搭建起来的信任一下子说塌就塌了。
本来昨天晚上想问丈夫的,可他晚上应酬回来的很晚,而且喝了酒。最主要的是她没有想到怎样开口,以前他说什么她都信,而现在他说什么她信也不信,她知道,如果笨拙的开场白足可以令她没有退路,她输不起。她开始从自己和丈夫共同结识的熟人里筛滤姓名里含"L“的人,她索性拿起手机,翻出通讯录,逐个查看,都是以姓名标注的,那么这个“L”到底是谁?
难道是她?
她见过梨花,是随丈夫参加他们公司的一个联欢会,梨花是一个比较活跃的女人,当别人向她介绍梨花时,她明显感觉到了对方眼睛里的游移,迟疑了一下才握住她表示友好的手。还记得那次回来她问丈夫,为什么他们公司的人管梨花叫“公共汽车”和“金龟子”,当时丈夫很不耐烦的说她不要听公司那些无聊的人闲扯,她很诧异,她说她只是觉得梨花衣着有点嫩,还有就是散会后梨花主动开车送他们回家,她认为梨花对自己很热情,没有其他的想法。丈夫听她这样说,赶紧说你这样想最好,脸上却还是露出了一丝不自然。
现在她还不能证明这个“L”就是梨花,即便证明了“L”就是梨花又能怎样?他们是一个公司的同事,一起去桃花凹也无可非议,从梨花到“香奈儿”之间还隔着千山万水的路程,她不知道这是一条简单明了的大路,还是千万条诡秘幽暗的羊肠小道,她在找不到出口的情况下不能轻易捅破那张纸,那样才不至于令自己陷入走不出来的迷途。
如果那个“L”是丈夫藏在袍子下的秘密,那么隐藏的太深,同样是一种暴露。
他对着镜子看着周身上下收拾停当的自己,对自己今天的衣着搭配很满意,藏蓝色西装,银灰色衬衫,再配一条带着条格的真丝领带,虽然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都不是名牌,但穿在他的身上总会衬托出一个成熟男人的稳重和内涵。
看到丈夫走出洗手间,她指了一下床头柜:你的手机响了几次了。
“哦,吵醒你了?”他走到鞋架前换鞋,并没有马上去看手机。
“子明,L是谁?”她装作不经意的问。“是一个同事。”丈夫头也没抬的回答她。
“这么神秘啊?用一个字母做代号。”她装作毫不经意的问,但话一出口却显得如焦渴的人舌头使劲打弯的干涩。
“哦,他的名字很生僻,我懒得写。”丈夫说这话时拿公文包的手稍微抖了一下。
话说到这一步,她感觉似乎走进了死胡同,就在他将要走到门口时,她终于酝酿出怎样掷出一块足够重量的探路石。“子明,前两天在商场遇到了你们公司的兰姐几个人,她想买一个手包,陪她转了半天也没有看到中意的,最后她去了香奈儿,她还和我唠起你们公司的事,原来在他们嘴里,公共汽车和金龟子的绰号都是贬义的。”说完这段话,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什么时候自己学会了鹦鹉学舌,这是和她的素养完全不符的。
他很明显的怔了一下,回头用一声轻咳掩饰起眼睛里的疑惑:不要听她们闲扯,女人到一起都喜欢八卦。天儿还早,周末不用上班,你再眯一会吧,我走了。他替她关了壁灯,轻轻的带上卧室门,又听到他锁上了防盗门的保险。
她的心绪乱的像装进一堆炸窝的蚂蚁四处乱窜。她信了他半辈子了,前些年他做生意经常出差,但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她的忠诚,知道他不容易,处处体谅他理解他,可自从发现那个唇印和那张收据,她对他的信任就开始坠落成风中飘忽着的一片卷着边缘的绿叶,她不知道那部分卷着的阴影里,到底藏着多少只尖嘴的虫子,现在正沿着她的思维爬行,时而会刺痛她毫无设防的神经,她需要冷静下来,捋清心里那些被那些暗影里的虫子咬断的没头没尾的断线,她也知道,这绝非易事。
头疼,她从迷迷糊糊的头疼中醒来,说不清具体部位或者那个点引起的,梦里把所有的担忧都演绎成了现实,她从一幕幕场景中挣脱出来,出了一身粘乎乎的冷汗,她揉揉太阳穴,看一眼时间,已经是下午了。洗漱完了,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了一会呆,苦笑一下后,精心的化了一个淡妆,换上一件黑色真丝长裙,外面搭配上那件去年他从南方带回来的绣花披肩,带上去年生日时他送给她从没有用过的银行卡。今天她要先从那张收据入手找到突破口,去那个香奈儿专卖店,核对收据并了解过程,她还相信,有时候钱可以使人无法脱俗。
真是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刚还晴朗的天一瞬的功夫就被一阵邪风刮混了,她拽拽随风撩起的披肩,裹紧身体,看着匆匆擦身而过的行人,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也是如此匆忙的,她又想起早上朋友圈转发的西北地区六月飞雪的视频,妈妈在世是曾经说过,但凡天有异象必会有灾难,她不是相信迷信的人,但有时候也会莫名其妙的紧张。
平时听起来倍感亲切的鲁冰花今天竟然令她不胜厌恶,又是一个陌生号码,她恶狠狠的按下那个醒目的红键,最近的骚扰电话特别多,她不想让这些无聊的电话浪费她的精力。可对方很执着,鲁冰花一遍一遍重复地唱着,她无奈的给对方打开绿灯:“喂,我是市交警队的......”对方的话说的很急,她听见了对方说话,却似乎没有完全听懂,只是感觉对方的话就像一只巨手,自己的心则是握在这只巨手里的一块被沥干水分的毛巾,她想挣脱却怎么也挣不脱,任由那只手把自己的心拧成了麻花。拿电话的手受到心的撕扯,开始如帕金森病人发作一样不由自主的抖动,电话从她的手里滑脱落在坚硬的路沿上,又跳到脚下,钢化保护膜磕开一朵合欢花样的似笑非笑的数道裂纹。
飘雪坐在自家桃园门口的树荫下,一边捋平捆扎一沓沓套青桃用的纸袋,一边听树上的鸟叫,一场新雨过后,空气里泛着泥土的清香,她想象着自己周围的景色,她脑子里的色彩还停留在十岁时的蓝天白云鸟语花香里,十岁以后的世界她就堕入进了永远没有光亮的黑暗里。她从来没有怨过谁,那场病只是蒙住了她的眼睛,但鼻子和耳朵可以却替代眼睛做很多事,就像现在,她就听出了一串高跟鞋敲打路面由远至近的声音,鼻子也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眼皮也在掂量着叠加在面前的人影。
“梨花阿姨”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听妈妈说梨花现在是什么书法协会的秘书,而且还当上了一个什么刊物的名誉编委,现在人们都叫她鲁秘书或者鲁编,当然还有一些不能当面叫的名号。
“梨花,这就是你说的古琴姑娘吗?”听口音就知道这个说话的男人是市里的,他磁性的音质里稍微透出一丝质疑,而那丝质疑同时又被一股子香烟熏过的气味所遮掩,飘雪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她闻出男人话语里的烟味缺少村里人烟味里的凶猛,是那种被磨去棱角的高档香烟的斯文。
“飘雪,这位就是申总,那天我不是和你爸妈说了吗?他今天是来特意听你弹琴的,赶紧准备一下,给他弹一曲,如果他认可了,你就有盼儿了。”接着飘雪感觉到压在眼皮上的影子一下子失去了重量,听到梨花的高跟鞋响了几下,梨花的声音再次溜进耳朵:怎么样?小女孩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如果穿上旗袍抚一张古琴奏一曲《高山流水》绝对会艺惊四座,她如果做了王总特色旅游的代言人,一定错不了。嗯!如果真如你说的她古琴弹得那样好,王总拍板了少不了你的功劳,同时也算是咱们帮助一下这孩子吧。后面这句话飘雪听出来男人语气里的暖意。
飘雪到屋里给客人倒了两杯茶放在石桌上,又从屋里拿出古琴,这张古琴是爷爷的心爱之物,从三四岁开始她就跟着爷爷的弹琴,眼睛失明后爷爷教的更加用心,并且还教导她弹琴必须持之以恒,一旦中断再弹出的音色会黯然失色,古琴都是通灵性的东西,爷爷还给她讲过很多关于古琴的典故,俞书牙钟子期的《高山流水》遇知音,孔明先生的空城计,操琴退司马十万大军,王维的“独坐幽笙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李白的“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所以一直到她现在十九岁,每天她定会弹几首曲子,从来没有间断过。
她把琴放在父亲给她做的琴架上,她不知道他们想听什么曲子,自己又不知道怎样开口问,除了叫梨花阿姨,其他的称呼她还是叫不习惯。申总似乎看穿了飘雪的心思,走过来先看了看她的古琴,这确实是张落霞式古琴,从琴漆的梅花断纹就可以看出它的悠久。他俯下身子轻声问:你会弹《梅花三弄》吗?飘雪点点头,那就弹一曲《梅花三弄》吧。
古琴的弹奏讲究的是气定神闲,飘雪端坐琴前,双手手心向上,做了几个深呼吸,令自己的内心明净,从左手按弦,右手拨弦,优美的曲子便从她纤细的指尖流淌,特别是泛音曲调在不同的徽位上重复三次的力度恰到好处,淋漓尽致地诠释了梅花不畏寒霜,迎风俏立的顽强性格。申总目不转睛的看着飘雪双手娴熟的勾、剔、抹、挑、托、打、摘,吟、猱、绰、注。右手同时拨动两根琴弦作和音。在右手拨弦、左手按弦取音时,又作往复摆动的“吟”、“猱”和上滑音“绰”、下滑音“注”等多种技巧奏法,他简直惊呆了,甭说是一个失明女子,就是明眼人能够做到这样也绝非易事。
“想什么呢?你以为美妙的琴声真的可以绕梁三日啊。快说说,她弹的怎样?”梨花的声音漏出一丝丝窃喜。“好!确实是美的享受。不过我要把这段视频给王总看,他拍板了这事准成。”
疼,浑身都疼,每一次呼吸似乎身上都扎进一把钢针。飘雪闭着眼睛回忆着一个月前第一次见申叔的情景。
飘雪不敢面对坐在她床边那双眼睛,虽然自己看不见,但能从她压抑的抽泣声中,可以闻到她眼泪里掺杂在哀伤里的怨气。
听护士说自己是最幸运的,只是胳膊骨折和皮外伤,如果自己不是为了护着自己的琴,或许胳膊都不会伤着。申叔和梨花阿姨伤的比较重,都在监护室里,监护室的探视时间是有规定的,所以床边的阿姨就想从她这里知道事情的经过,她是申叔的夫人,两天的时间她说了不到十句话,都是安慰妈妈的,这么善良的女人怎么会生那种冷病。她还没有想好怎样和她说。她和那个警察说当时自己睡着了,这话不全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