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生活迷人的海滨之城N市,好像上紧发条的时钟,铆足劲地嘀嗒着。某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九的午夜十一时三十分,还有半小时,就是年三十了。夜幕下,N市的各大商城开始陆续打烊了。租住的公寓楼里灯火通明,我正在整理各区域——六家卖场店长刚刚报上来的有关销售及需配货的情况报告信息。忽然,电话铃响了。电话是妻子秀芹在几千公里之外的东北老家打来的,声音颤抖,带着抽泣。原来是老岳父突发急病,现正躺在医院里不省人事。家里亲戚都惊动到场,问我能不能回去。能!我不加思索,毅然决然地回答。我觉得,当前尽管百事缠身,商场如战场,可任何一种理由都是苍白无力的,世界上没有比亲人或所有爱你的人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不管不顾,那样岂不更卑鄙。
岳父今年七十二岁了,岳母早走了两年。前些年,岳父每天都是在我老家开的服装厂里主动跟着忙活:打扫卫生、整理货物、买菜做饭,简直就像个后勤部长,忙得不亦乐乎。妻子秀芹多少次劝他歇歇,可他总是停不下来。这几年,我因忙于南方N市几个卖场的品牌代理销售,已无暇顾及厂里的事情。2000年的时候,厂子被迫停产关闭了。关闭以后,岳父又充当起了厂留守更夫的角色。如今,这位一直兢兢业业为我们操心劳忙的岳父倒下了,我必须放下一切,回去好好陪陪他。
虽然明天就是中国传统的大年三十了,可N市的大多领域是不放假的,尤其服务行业。我们拥有六家的品牌专卖店,都是在N市不同地区的大商场里,开业十几年来从没有放假一说,只能让员工轮流休息。女助理想孩子已经提前请假回了湖南,一切工作重任唯我独当主持。我盘算着,明天我回去了,一时回不来的话,日常事情由谁处理,必须交代清楚。一个萝卜一个坑,除了每天各店调货补货,平时打打下手的侄子,没有第二个人了。侄子是一个实在的人,武警某部复员回来,一直在我身边工作。他干活不惜力气,可财务结款的事情他办不了,因为每个商场只有我一个人有结算卡。年前各个店都没有结款,全都延续到了年后,补货用款咋办?没有资金周转,生意就是死水一潭,员工工资、场地租金等各种费用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想到这里,我想给万福公司的黄总打电话。黄总的万福在N市有三家大型百货商厦,其中一家就在我租住的公寓不远,我的品牌在这个店每个月的销售都名列前茅,求他先给我们把上个月的货款结清,也许会使我们渡过这一段的困难。要是在老家,这个时候人们早已进入梦乡,可这里是改革开放的窗口,室外仍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我知道黄总的作息时间:晚睡晚起午睡,早上十点以前,下午三点以前,你有再要紧的事情也不能干扰他。如果干扰他,不但事情办不了,还会使他不满,甚至愤怒。黄总的电话打通后,我说清了这么晚给他打电话的原因,他什么也没说竟然爽快地答应了,让我第二天到总部办理。
我翻开账本,找出万福上个月的销售对账单,上面工工整整地记录着每一天的销售情况,合计一百二十一万八千元整,看来这笔钱应该够我离开这一段时间的流动资金了,等侄子一会儿在万福店调货回来,再交代一下具体事宜,待明天办好万福店的事情,就可以直接奔机场买票回老家了。
随着门锁的哗啦一声转动,侄子开门进来。
“老叔,刚才万福店我们的专柜丢了两件休闲款皮衣。不过,没等小偷拿走就被门口的保安抓住了。”
“到底怎么一回事?是防盗扣报警才发现的吗?”
侄子坐下来,猛地喝了一口桌子上的凉茶,手擦一下挂在嘴角上的水珠。“要说这个损贼,也是下了苦工的。他趁店里人多,销售员工忙不过来的时候,摘下衣服躲到试衣间把防盗扣合缝处剪开,取下了防盗扣,然后将这两件衣服同时穿在身上,走下楼梯出口,正准备出门的时候,保安突然听到这人身上发出报警声,及时将其拦下,把他带到了保安室。其实,他哪知道我们的皮衣里怀兜子上还有一处防盗密保软标啊。”
“最后那个贼怎么处置的?”
“被保安队长阿虎他们狠狠地教训一顿,随后报警察带走了。警察说够刑拘线了,损贼偷的那两件皮衣都是高档的,合起来一万多呢。”
“过年了,小偷也忙着敛些财物回家过年。永清,刚才你婶子来电话,岳父得了急病,现正在医院里抢救,明天我得回老家一趟。我走后,店里的情况你要多经眼。发现情况自己处理不了的,给我打电话。”
“啊!什么时候走?”
“天亮上班以后,我俩先去一趟万福总部,把上个月的销售款结了。货款结完,我就顺便去机场了。”我好像瞬间想起了什么,“最近N市已经取消了边防证自由通关,流动人口又多又杂,各种人员纷纷涌入,有的人想创业,有的人想借机发不义之财。你每天出入一定注意自身安全。把公司的事情处理好,争取做到万无一失。”
侄子点点头,有些唉声叹气地说:“今天一天,万福门前发生了八起飞车抢夺案,连财务总监都被抢了。我们品牌专柜卖场的员工,现在几乎没有不被抢过的了。可笑的是一大早,有个人手拎的垃圾袋子都被抢了。半路打劫、入室强抢、银行蹲守、黑夜尾随,各种案件随时都在上演。没有人敢拿包上街,没有人敢在街上打手机,尤其年前这段时间更严重。”
“窗户打开了,新鲜空气进来的同时,不免要夹带些灰尘,相信这种乱象迟早会解决的。”我停顿了一下,起身拍了下侄子永清的肩膀,“不是说,这关外最近已经打掉了几个犯罪团伙了吗?只要我们自己时刻提高警惕,防患于未然就行了,政府会有办法解决的。”
侄子永清心领神会,点点头没有作声。
二
第二天一大早,天灰蒙蒙的,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在N市没有像在老家那样四季有明显的区别,雨天比较多。冬天,公交车里照样开着凉空调,换风透气。否则人会觉得憋闷,不舒服。侄子永清随我一起,踏上通往关内万福总部的310路公交车。车上人很多,大都是赶着上早班的上班族。没有坐位,我和侄子分别站在车门里面的过道上。我自己从不开车,我不想走到哪都像牵条狗似的惦记它。要说我多高尚可能谈不到,不过我知道这样出行坐公交的人最环保。
本来我们原先是住在关内的,关内治安条件相对比关外好些,环境也好。关内大多白领,服务业居多。关外大多打工一族,人员多而杂。关外外资企业星罗棋布,人口流动量大:广东、广西、贵州、江西、湖南、湖北、四川、河南、安徽等哪里的人都有,如同全国的大杂烩。我们之所以搬来关外租住,主要还是因为万福店,万福店是我们代理的品牌中销售最好的卖场。我们把这里作为我们品牌代理配货总部的集散地。一般真的很少有商户愿意来这关外做生意,这一带黑帮派众多,相互争夺势力范围,打打杀杀的事情常有发生。我却偏偏不信邪,都是在政府的领导下,我不相信这关外它能乱到哪去,大乱的结果必然得到大治。
行驶大约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310路公交车开始进关了。关口武警站岗,没有截停而是打手势让我们的车顺利通过。随着改革开放的脚步逐渐加大,所有车辆、人员已经取消了检验过关通行证件。过关后每个站点开始有乘客陆续下车。万福总部的下车站点也快到了,侄子永清走近我,手拎着的黑色挎包背在肩上,做好下车前的准备。挎包里什么也没有,我知道那是专为万福总部货款结算准备的。我们在其它商场的品牌卖场结款的时候,都是直接走账打卡,唯独万福每次结款都付现金。尽管商户们怨声载道,一直也没有改变。每次各商户前来结款的时候,大量的现金摆在黄总的大办公室里,都像小山一样。窗外的雨仍在下着,没有丝毫停的意思,车内的地板上泥泞不堪。不知是谁,猛地踩了一下我的脚,疼得我赶忙跺脚。我正要发泄不满的时候,发现我的脚下有一叠方方正正的纸片。我好奇地捡起来,打开连泥带水的纸片——怎么这么面熟!越打开越像,越打开越惊讶!这不是我去万福总部结款的对账单吗?怎么会跑到地上去?本来为了安全起见,我特意将其揣在西服的里怀兜里,怎么现在它竟然跑到地上去了?难道被小偷误以为是钱财掏出去,后来发现对他没有价值丢弃了?看来我的警惕性还远远不够。我没有说话,环顾一下四周,假装镇定。侄子伸手接过对账单,拂去上面的水渍,重新交给了我。我重新收好对账单,口里叹息着:唉,谢谢老天爷啊,如果今天对账单真的丢失,那我就彻底完蛋了……
万福总部座落在关内望角街农业银行的对面。总部大楼共六层,一到四层是万福连锁商厦的总店。五层六层为办公楼层,总部财务部设在五层。去财务部一般都得走万福总店的后门,也就是万福商厦总店员工通道右侧的步行楼梯。我和侄子来到通往万福总部财务部的楼梯前,门口保安正笔直地站在那里值守。保安身旁两盆新鲜橘子树的盆景,挂满了红包和吉祥的小橘子。这是N市特有的风俗,寓意深刻,彰显着新年的喜庆气氛。
“雷侯(你好)啊!”我笑着首先朝保安用粤语打了个招呼,接着拿出身份证交给他,想象往常一样登记后和侄子上楼,可却被他挡住了。
“老细,你稳边个?”(老板,你找谁?)
“噢,我……怎么……不认识我了?”保安的问话,让我一愣,我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了,无法用我并不熟练的粤语与他交流。“去财务部,我是来结款的。”
“今天也不是结款的日子呀?财务部的人都放假回老家过年去了。”
“啊!怎么没有值班的吗?”我惊愕地问保安,有些不知所措,“我们可是黄总让过来的呀!知道今天不是结款日,可我们是和黄总约好的呀。”急切的心情令我手忙脚乱,来回踱步。老家岳父病重的情景浮现眼前,使我更加归心似箭。无论怎么说,我也决不能卡在这呀。
“黄总还没有过来啊,那你们只能慢慢等他喽。”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黄总这么早怎么会来呢?”我自言自语,又不好这个时候打电话打扰他。
我看看手表,才早上八点十分。要是等到十点联系他,那要耽误多少时间呐。为了赶时间,我和侄子忙得早餐都没顾得吃。尽管这样,我早已没有了食欲。正当我要让侄子自己去寻点吃的的时候,一个黑脸壮汉模样的男子从商场的门里走出来。他走到我眼前,左右望望,然后径直拔腿向楼上奔去。
“老板,你可以上去了,黄总应该是来了。”
“什么?黄总来了?我们在这谁也没发现他上楼啊?他怎么来的呢?”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演地是哪出啊?难道还有别的通道可以上五楼?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有钱人真是的,神出鬼没地,令人无法琢磨。
“刚才那人叫阿勇,是黄总的保镖兼司机。他一过来,一般黄总就来了,赶紧上去吧。”
“嗯!好的。”我和侄子如同朝拜日寺庙里争抢头香的信徒,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五楼。当我和侄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五楼的时候,只见往日那种喧嚣的气氛不见了,整个楼层都寂静得出奇,除了我和侄子的脚步声,没有其它动静。穿过一个大堂,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我们在一个转角处写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前停住。我轻轻地敲门,刚才那位称作阿勇的保镖打开门,热情地将我们领进去。
幽静的办公室里,宽大的老板台后面,黄总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见我们进去,朝我们点点头示意我们坐下。我们一落坐,黄总放下电话略显焦急地说:“刘先生啊,是这样的,财务都放假了。她们放假走之前呢,把大部分的现金都存银行了。眼下,我看手上没有那么多现金给你了。我知道你们着急用款,你还着急要回老家。这样吧,你们还是返回去,到关外你们做的那个万福店拿钱吧。我刚刚已经和那店的出纳联系过了;你们的专柜在我们万福做得不错,希望你们以后继续努力,多多发财。你这次回老家看望病人,顺便多住几天吧,也借机和家人团聚团聚。同时代表我向你的家人问好,也祝你老岳父早日康复!”
“嗯嗯,谢谢黄总!”
“把对账单给我吧,我给你写张条子,然后你就可以去那拿钱了。”
我小心翼翼地掏出失而复得且被泥水浸得脏兮兮的对账单交给黄总:“黄总,真是不好意思,今天这么早就打扰你。我的……对账单不小心掉水里了,弄得有些脏……”
黄总打开对账单,皱了下眉,看了一下想说什么,欲言又止,马上恢复了平静:“没事。”
接着,他大笔一挥草写了一张条子,交给我。
冬天的N市,太阳暖暖的,地面上都是湿漉漉的水汽。大街上,过年买花装扮家里或企业的人络绎不绝,忙忙碌碌的。在N市,过年你可以不买肉,但一定要买花,而且都是鲜花、绿树。花市比菜市场火爆,这就是N市别样的风格。我和侄子随着密密麻麻的人流,回到关外万福店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忙了半天,事情还没有结果,一切又回到了原点。走进办公室,出纳去吃午饭了,一名店里的采购留守,听说经理和其他管理人员都回老家了,他们都是附近的人,大多回家住不了几天就回来上班。反正大多都是黄总老家的人或亲戚,怎么弄都是人家里的事情,用不着我们操心。我有些懊恼,心急也没用。只好和侄子来到万福店门口的一家台湾便当填肚子,边吃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