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秀英对城里人的嫉恨是从乡下开始的,像所有的乡下孩子一样,他从小就梦想走进城市。他把征服城市看成了人生的目标。他如饥似渴地阅读了大量的小说,脑子里充满了幻想。然而到初中毕业时,他却因成绩太差升不了高中,大学梦也就此完结,参军呢?他的身高只有157公分。理想中最完美的两条出路一下子给堵死了。就在他濒于绝望时,学校转来的一封征稿通知燃起了他心头熊熊的火焰。那上面说,只需寄去一百元报名费,即可参加全国青年诗人大奖赛,作品获奖后,作者将被选送去北京鲁迅文学院深造。我为什么不能当一名作家呢?这一下子便可跨越几个阶段,进入城市的上流社会呵。他看过许多知名作家的传述,那些人都出身乡下。他花了三个晚上,很快写成一首七行的诗。连同一百元钱寄去了,然后静候缪斯使者的光临。他一遍一遍欣赏自己的作品,确信成功非我莫属。诗云——为什么城里的马路只能让高跟鞋咯咯作响为什么城里的高楼不能对我们开放当我踏上征途的那一天城市你必将在我脚下颤栗喘息很久以后他终于认出了几个错别字,比如颤栗的栗,他写成了粟字,但李秀英那时已经明白了,问题并不出在这里。大半年以后,怒火中烧雄心勃勃的他,怀揣着四百元钱开始出征了。他回头望一望自家熟悉的方块田地,把对城市的仰慕、对城市的嫉妒、对城市的仇恨通通锁进那方块思维里,执著占有了一切。
二
每个人都善于走自己熟悉的路,李秀英进攻城市的方略早在乡下就详尽无遗了:他只能当作家,其它根本不在考虑之列。因此他进城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哪儿要作家。有人指点他去人才集市看看,他一点也没耽搁,甩着大步就找去了。接待他的是一位胖胖的中年女人,一根牙签百无聊赖地在一张大嘴里漫游。看见逡巡的李秀英时,脸上立刻绽开烫死猪般的笑容。牙签不见了。
你来找工作是吧,请进,快请进。
李秀英有一刹那间的犹豫,他还不习惯这种热情。
不是,我是来当作家的。
当作家?行啊,没问题。请坐,小刘,快倒杯水给这位作家喝。来,请填写这张表格。
李秀英的防线差不多崩溃了,他热泪盈眶地想:原来城里人竟这样好啊!对对,就这样填,写好住址,唔,不错。胖女人小鸟唱歌般地说,然后伸出一只手,请交三百元报名费。
李秀英僵住了。方块思维牢固起来。
为什么要给钱?介绍你当作家呀!介绍费,收据费全免了,只收报名费,很优惠的呀。快点吧,一办好了我们就给你寄通知去。
我暂时不当了……我明天来看看行不行?什么?不当了?你知道你填的什么表?档案!电脑编了号的,你不当也得交钱。
进来两个表情凶狠的青年,从几乎要哭出来的李秀英手中,使劲抠去了钞票。
好走好走,回去等通知吧,作家。
李秀英倒在小旅社的床上,放声痛哭起来,天哪天哪,你们欺侮我一个可怜的乡下人,老子要炸死你们,让你们个个吃大粪,老子要抢走你们白花花的女人,老子要……半夜以后,他止住了哭,抚着咕咕乱响的肚子,不无恐惧地思索起生存问题来。
三
李秀英在一家小餐馆里打起工来。老板包吃包住,每月给一百块,而他则要包起所有的杂活,每天只能睡六个小时,没有假期,半点不能偷懒。这时的李秀英表现出了那种与生俱来的适者生存本领,他在方块思维里填满了海绵,他懂得了恭顺、木讷与灵巧的有机结合。平心而论李秀英绝不愚蠢,他毫不费力地把自己缩进蜗壳,两只触角却始终四方探寻。他学会了城里的咬舌音,明白了女人的三角裤和乳罩可以绣花可以透明,并且记住了许多城里独有的新名词,他对女人冬天穿裙子而男人夏天套长裤穿厚运动鞋已经表示理解。但所有这一切不仅没有使他认同城市,相反更激起了他强烈的征服欲。时间越长他越清楚地看到;城里人不过是些机灵的猴子,一只讲求实际的笨拙的猩猩可以毫不费力地击倒它,尽管他们有相似之处,但只是远亲。比如有一次他代老板向顾客算帐,故意将尾数一五一十找给顾客,对方对他的认真和诚实表示满意,把零钱全给了他。老板却更高兴,因为他实际增加了一个整数。当他把零钱返还老板时,老板破例让他留着。他想,这就是猴子掰玉米了,等着我去捡哩。
到了五月底,李秀英已经存足了八百块钱。这一天他向老板请了假,来到省作协,他走进组联部的办公室时,一个瘦长徽标的青年正在俯身写东西。
您好……什么事?青年抬起头来。他长着一双灵秀的黑眼睛。李秀英没有马上回答,掏出一包金沙烟,撕开封口,请抽烟。
谢谢,不会,你有什么事?青年很冷淡。
您这是作协组联部吧?我来找我叔叔。
他贵姓?在哪儿工作?我听人说,组联部有名单,他是作家,他叫贾平凹。
青年看了他一会,没有,不认识。
那我舅舅呢?他姓王,王蒙,三横王,蒙骗的蒙。
青年低头忙桌上的活,不再理他。
或许您不记得了……我可以看看名单吗?不行,作家名单不能随便查看,你还有事吗?李秀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他慢腾腾地转身,脑子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