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刚过了,这是个幽丽妩媚的夏之晨。
看!梅家洼的乡野是怎样一幅丰饶地表现着大自然之真美的图画啊!太阳女神尚娇慵未起,漫天是淡紫色的薄霭笼罩着,像是她绣榻的锦慢;低空漾浮着几缕排色的云霞,该就是她睡衣的褶皱吧?远山在净无几尘的晨光中,清明黛翠,较黄昏时看得更加真切,碧绿的秧田,一望无际地遮遍大地,柔嫩的秧苗上凝着晶莹欲滴的露珠,暗示人想起白玉屑的米粒来。晓风像姣美的少女呼息般轻拂——那清凉,那爽快,那温馨,那和软!池畔的杨柳,挂着朝烟,轻缓到几乎看不出地摇曳着——那幽秘,那安详,那袅娜,那柔媚!尤其是那微波漪涟着的池水中她底倒影,更是令人深思,神往,陶醉。块块田中,都倒映着天光云影,这两重天幕包裹着的现世的一隅,真可说是超脱尘境神化美化了——在这种纯美的境界中,如果说加上音乐则情调要更和谐些,你立时便可听见,四外的村鸡,至此唱彼和地喔啼着;便偶有一声两声激壮的牛呜,振颤在那融融静穆的空气里。
这时,腐尸化的资产阶级的城市人,怕有许多都才是烟瘾过足,赌场散罢;但挥血汗以维持生活的勤苦乡农们,早在这纯美的境界中开始工作了。这种富翁大款们所梦想不到的大自然之真美的欣赏,也许就是所谓上帝特赐予他们的报酬吧!在一个仅有六七间茅屋,四周有围沟索绕的小小孤村前,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农夫,正在绿油油的秧田中,悠然摆动着长柄的秧耙耘秧。
他穿着白色的粗布汗衫,脊背上已有数处补缀了,但舒展而洁净;纽扣完全未扣,暴露着丰壮的胸膛。裤是蓝色,裤管都挽至膝上;两脚浸没在水里,一双赤褐色健劲壮美的下腿肚,在曙色熹微中放出肉的光辉。当他偶然抬头,可以看见他沉静圆实的面庞,配着厚厚的嘴唇,是那样质朴而安闲。他谙练而迅捷地操动着秧耙锄去田中的稗萎,经他耘疏过的秧苗,一行行显得更齐整更肥美绿嫩了。
他悠然不息地工作着,静默,沉毅,庄严,像是一个挥着长戈为人类铲除黑暗开辟光明的圣者。
“喂,早啊秦顺哥!”从小村左旁的堰坡上走过一个比他更年轻的农夫,这样招呼他。
“哈,周七弟么,怎的这时候才起来做活——新娘子抱住不让起来吧?”秦顺答,脸上满堆着谐谑愉快的笑容,因为周七弟是新婚。
“谁像你这样勤俭来,起五更睡半夜地老是做?”周七弟双颊微微泛红了,“只知想发财,顺嫂怕有点不大高兴哩。”他有些不好意思,又这样打趣秦顺来为自己解嘲。
“我们不是年青的时候了。”秦顺静谧地笑着说;其实他夫妇俩的年龄加起来,还不到六十岁。
“莫装硬说昧情话了。顺嫂虽说比你大几岁,还俏着哩!谁有你两口儿那样好得像蜜添油似地?哈哈,你跟她——”周七弟含有深意似地睨着秦顺笑,像是有什么话说出来怕他难为情。
秦顺微笑着不答话,脸上也见些红晕了;同时,从他平静的心湖中,漾出一种温软的甜蜜滋味,似乎真地喝了蜜添油了。
“哈哈,说到你心窝儿里去了吧?”周七弟觉得他的语锋占了上风,得意地哈哈大笑。
秦顺是梅家洼第一个温厚的好人,说笑话只是三两句,他依然微笑不语。
“嚯,看你田里秧长得多好,又肥又嫩!今天收成好,总该要给顺嫂做身花棉袄了——不是吗?”周七弟把话头转到庄稼上,一面说一面荷着秧耙向自己的工作地走去,新剃的光头在初升的阳光中一闪一闪地发亮。
何待周七弟说呢?秦顺老早就计算着今年该给妻做件新棉袄了。
他依然俯下身去摆动着农器工作:静默,沉毅,庄严。
此刻,梅家洼美好的自然景色又变幻了。金色的阳光照遍了地上的万有一切草木田野,村庄屋舍,都表现着活跃与壮丽。翠蓝的天空中,只有几线轻渺的白云,像是浑无际涯的碧海中几只远舟的帆影。远山朦胧了,但近周的景物是更加明澈清朗。路上已有挑着柴担或菜篮进城去卖的行人;嫩绿的秧田中缀着白衣或蓝衣的农夫,更有一种说不出的诗情画意。晨鸡还不断地唱着,更有山鸠在挑头鸣,池鱼在水上跃,嗞嗞的蝉声也自柳阴槐丛中发出了——如果说初晓的景色是优美的娇羞的少女,此刻的或者可说是壮美的英勇武士吧!蓦地一声尖脆的娇呼自小村的围沟内发出,秦顺把工作停止了。
“爹……回来哟!……回来吃饭哟!”一个约三四岁肥胖可爱的小儿,带着红布的兜肚,隔着水沟唱歌似地呼唤;在他后边,跟着一个纯美不俗的年轻妇人——这便是秦顺的爱妻与爱儿。
“就来了,就来了,不要往前走,照顾掉水里去了。”他望着他们答,厚厚的嘴唇上挂着恬适的微笑。
他踏上田塍,把泥脚在水田水中荡了几下,缓缓地走进路坝,去用他的生菜稀粥,俭苦而安乐的早餐去了。
……“秦顺真是可爱的人啊”,“秦顺真比谁都快活哩”。梅家洼的人都这样说。
是呀,秦顺是个勤苦、忠厚、和爱的好人,而且是十分快乐地生活着。真确地,他是多么幸福啊!他底外生活虽然劳苦,但他已操作惯了,可羡慕的是他的内生活是那样安适,那样美满。他有温甜柔蜜的家庭,有爱的妻,有爱的孩子——梅家洼还有谁比他更幸福呢?梅家洼是H县南乡一个僻静的乡区,大小不到百户人家,散住在二十余个小村里。H县在河南的东南隅,快与湖北和安徽接境了。所以当夏季的时候,在北方是葱茂的高粱遍野,到此处已变成了翠柔的稻田;而乡下的村庄也是零小而繁密,不似北方那样聚居的村子稀少而庞大了。梅家洼离城只有十余里,既不临通衢大道,又没住有什么有钱的富户,因此,在土匪与军队双重蹂躏之下的H县,幸还没遭过怎样的惨劫。H县近年不仅忍受兵灾与匪祸,荒旱更是人民生活的致命伤;但梅家洼因为地势低,又靠近河,有时即令无水插秧,还可以种些棉豆芝麻之类的旱稼,收成倒也不十分饥歉。总之:梅家洼在糜烂的河南省的糜乱的H县还算是一块净土,也可以夸大点说是一隅世外的桃源。